他们穿过坟地走进后面的树林,大抵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山洞前。
石家人在靠近山洞前停了下来,石若朴回头朝杜若水示意,“请进。”
他们似乎认定杜若水无处可逃,而杜若水也没想逃,他头也不回地独自走进山洞,山洞底部漆黑的一团,随走动不断向他压来,边缘毛茸茸一片,像一只丑陋的大老鼠。身后的光芒逐渐离他远去。
他忽然想到十二岁那年,他也曾走进这么一个相似的山洞。在那个山洞里,他头一回充分体会到了何为孤独、恐惧,以及死亡。
他还第一次学会了杀人,即使杀的是一只早就死过的僵尸。
你死,我活。分割得清楚明了的杀局。
而今天这一切竟然和十五年前没什么两样。
山洞,黑暗,杀局,你死我活。
他已走进山洞最深处,察觉到里面有个什么事物,便驻足停在原地,黑暗中一时看不清四周的景象。
他听到有人在呼吸,比起呼吸,更像野兽的喘息,大口大口的、用力的、贪婪的。
那人呼吸一滞,旋即从嘴里倾吐出语声:“若水,呵呵,回来了啊。”
听到这声音,杜若水并不意外。
他叫出对方的名字:“石青山。”
——我来讨你的命。
第42章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你在那个院子里布置了阵法。”杜若水陈述道。
所以前日他一进入从前住的院子, 石青山这边就感应到了。想来今日石家人也是得了他的授意,一个都没去参加喜宴,而选择在门外守株待兔。
“就凭这点认定我没死?”
有一句话:祸害遗千年。
何况, 最矛盾之处在于石青山养了他这个“人皿”这么多年必有所图,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做就死了?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石青山的死讯。
“我想你这么做无非两个原因,”杜若水目光向那团黑暗中巡睃,一面冷静分析, “一是想骗我回来,让我放松戒备。二是前些日子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让你不能再暴露于人前,不得不诈死掩人耳目。”
“你比我家那些后生灵光多了,可惜了……”石青山长叹一声。
“但我没想到,你会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杜若水目光如电,直刺掩藏在黑暗中的人,挑动嘴角露出个讥诮的笑,“看来你离死期不远, 不, 想来你早就该死了。”
他没心情和石青山闲谈, 几句对话不过是为了等眼睛尽快适应环境能够视物,当下已然看清对面那人的形状——那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石青山整个身形像膨胀了数倍, 又高又大, 全身罩在一袭黑袍里, 唯一露出来的脸极狰狞骇人, 满脸皮肤蜡一样松垮溃烂, 又像淋了一脸呕吐物, 头上挤满十多个鲜红的大肉瘤, 使他的脑袋大得异常,五官也给挤得变形,唯一还显得正常的眼睛一睁开,里面全然一片惨白——和僵尸一模一样。
他没去拔腰后的匕首,而是去摸缠在腰带里的铜钱,“五年前你给我那本笔记有缺,有几页是被你撕去了吧,你为了延寿,把那邪门的制尸术用在了自己身上。”
“是啊、是啊……”这话似乎戳中了石青山痛处,他喉中发出几声闷响,似哭似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怎么能死?我不可能死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死的!我有你啊——人皿!杜若水,把你这一身肉,全给我——”
一股带着恶臭的腥风扑面而至,石青山的身躯庞大臃肿,动作倒快得惊人,眨眼就逼到杜若水近前,其势猛不可挡。杜若水迅速抽手,再一振手腕,一把铜钱剑“啪”的一击空气,抖落成笔直的形态,他一翻手腕竖剑朝敌人直刺过去。
没想到石青山不躲不闪,劈手一把硬抓铜钱剑,左手向前直伸,变掌为爪向他身上疾抓,杜若水身子一缩,躲过致命处,只感到肩头一阵剧痛,那五根手指宛如钢爪,从他身上狠挖下一团血淋淋的肉。
石青山另一只手也如铜墙铁壁,全然不畏兵器。
杜若水暗暗吃惊,看来石青山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不人不鬼的丑陋模样,但也拥有了一身堪比飞僵的超凡力量。
剑上另一头一股巨力袭来,几乎将铜钱剑强夺过去,杜若水掌心一松,任剑身脱出一寸,即刻把住剑格一转,只听石青山惨叫一声,一只手变得血肉淋漓。
原来这把剑的锋芒皆在铜钱边缘处,适才石青山紧攥住剑身使它动弹不得,杜若水就故意松开力道,这样剑身和石青山手掌间有了空隙。他膂力奇大,要想把持铜钱剑对方并不能与他抗衡。是以他立刻夺回剑柄,再转动剑身,十几枚铜钱的锋刃割破石青山手掌,割出鳞片一样的细密伤口。
到底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杜若水握住铜钱剑尖端一抹,在自己手心割出伤痕和鲜血,反掌向外一甩,十几点血珠飞溅而出,他并指迅速念咒,伸指极速划破空气,清叱一声:“去!”
十几枚铜钱自发从剑身中分离,逐那些血珠而去,血珠的落点在石青山身上,在黑袍上湮成毫不起眼的血渍,那些铜钱便卯足了劲往他身上钻,割出十几道鲜明的伤口,使石青山惨叫连连。
他痛苦若狂,惨叫反而成了狂吼,大叫一声朝杜若水冲杀过来,猛恶非常。
先前他已受了不轻的伤,方才一交手又探得石青山不好对付,这会儿无意和对方正面相接,索性一扭头向前疾冲,身后的大块头却动如飘风,紧咬着他不放,好几次他都能感到对方那双利爪贴近后颈刮出的冷风。
不行,铜钱剑的威力还不够,观石青山行动如常,说明那些铜钱虽伤到了他,却不能重创他。
杜若水一拧眉,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拈起一枚铜钱从自己胸前伤口划过,铜钱蘸了一点心头血,他伸指向后弹出,只听石青山口中痛呼,脚步竟给阻了一阻。
有用!
他不再犹豫,拈指念咒,又有十几枚铜钱从剑身上脱落,一个接一个从他胸口伤处划过,表面一层的血很快被染尽,只有让铜钱往里面更深处钻……
钻心之痛岂是常人能忍?
即便杜若水脸上也沁出一层虚汗,眼前一阵发花,再一次追上来的石青山没错过这个时机,五指向他后心一抓,嗤的一声穿破衣衫和皮肤嵌进肉里,他痛得咬紧牙关才没叫出来。石青山手上又发劲拖拽,抓着他的骨肉将他拖回去,近在咫尺时他陡然发力向后猛撞,直击对方面门,趁石青山眩晕的工夫不顾伤势把自己从他手中拔出,扭头朝他头上甩出早就握在手里的十几枚铜钱。
“啊啊啊!”
千钧一发之际,石青山如有感应,脑袋及时后仰,致使铜钱没能打进他的颅骨打碎脑花,只有五六枚铜钱打在他脸上——利刃打蜡像会是个什么效果?
他整张脸成了个被炸开的大西瓜,泞烂扭曲的一摊。眼睛上嵌了两三枚铜钱,已不能视物。见他还没倒下,杜若水正待上前,那人却大叫着朝四面不住挥舞双掌,舞得虎虎生风,状若疯魔。
一时竟不能近前。
石青山不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动作,总有脱力的时候。但在那之前,杜若水已先有脱力的趋势。
他捂住下腹的伤口,很快整只手就给染红了。不忘竭力控制呼吸,以免被听出虚弱不足。现在石青山的听力说不定也和飞僵一样敏锐。
石青山的动作果然没多久就慢了下来,风声没方才的大了。他一边挥舞双臂,一边忽然说起了话。
“杜若水,你就不好奇吗?”
“我……咳……为什么要你的肉?”
没得到杜若水的回答,他自顾自道:“你以为‘人皿’到底是什么?”
“人皿,就是一块肉啊,一块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的肉。”
杜若水发出冷笑。
“你别不信。不然,一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人,为什么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开宗立庙,壮大一个家族,而杜家却又在后来一夕倾覆?”
“一切,都是为了长生啊!”
“我……我年轻的时候曾被杜家选去与人皿做‘神祀’,哈,他们这么说这件事。其实不就是和人皿睡觉吗?我没成功,但我忘不了她……你娘……”
杜若水的呼吸滞了一分。
“所以后来杜家破灭,我才会拼死抢她的尸体出来,才会救了你。”
当然不是因为他爱“人皿”,而是因为他意外获知了杜家的长生之秘。
静默半晌,杜若水说道:“纪若愚说,你曾养过一个女人和孩子,那年我应该四岁。我全不记得了。”
“而你说,我是你从我娘肚子里剖出来的。”
“不错,那之后我保存了她的尸体四年,”石青山坦然道,“我想知道,她这个前人皿究竟还有没有用。”
“你做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石青山咧着嘴笑了,变形的脸愈发不堪入目,“人皿诞生下来最大的作用,就是被人吃。”
他花了四年,慢慢吃光了她。可惜,事实证明前人皿已全无作用。
奇怪,这句话落定,他以为杜若水会有反应,有意缓下动作,屏息等了一会儿,侧耳捕捉,竟完全听不到杜若水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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