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长生还悖逆不孝,哪怕到了最后一刻,长生也只是选择一刀捅进自己的胸膛,不敢当着面质问他的父亲一句。
而纪云镯竟然敢。
“爷爷总说是为了我的身体好,为什么从小要我穿一身苗家的行头?”
你是纪家的人,当然要穿最多的银最好的银,走出去才不会跌了我们纪家的颜面。
“为什么杀阿花?”
一条狗而已,隔壁毛阿四为我新做了把椅子,亲自送上门时讨个赏想吃狗肉汤——又不是我亲自动的手。何况不过一条垂死的老狗。
“为什么杀我娘?”
你都不知道那贱女人做了什么,她杀了你爹!她还想杀你!
“现在的阿妹,也是你买回来的?”
不然你什么时候才肯和女人成亲,给我生个真正的孙子?
“你……你太可怕了,报官、我要报官,你总该有个结果……有个报应……”
“你敢!”
我可是你的——
他高高扬起手杖——
“那……那是一个意外……”纪若愚低下头去,露出满头白发,一张脸深深埋入掌心,“当时我没打上去,真的,这么多年我从未打过他……”
“云镯退了一步,他……他是自己摔下去的啊。”
“到现在,你还说这样的话?”杜若水反问。
纪若愚听他的语气尚算镇静,收回手抬头看了一眼,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却愣住,整个心神不由自主为之摄住,被某种冷凝而强大的恐怖笼罩,那气息乌云般压顶而来,使他胆寒战栗。
不对,那不是镇静,是疯狂,绝对的疯狂。
只见杜若水从腰间缓缓拔出匕首,继而起身走了过来。
其余人都跟着退了一步。适才纪若愚讲述间他们已经从他身边退开,显示和这等肮脏的恶人划清界限。但——他们真的全然无辜吗?
他们不知道当年祝韧兰是被买来的吗?不知道纪云镯在身死前曾经和纪若愚大吵了一架吗?
他们当真不曾了解纪若愚这个人的表里不一、虚伪矫饰吗?
这个村子这样小、这样狭隘,每一家的门户都藏不住秘密。
不过那些秘密只是他们在餐桌上拌着黄酒和兴味的下酒菜,咀嚼一二,再呸的吐出来弃置于角落,皆与他们无关。
纪若愚缩着肩膀像是努力想要把自己缩小在杜若水逼过来的阴影中,整个人瑟瑟发抖,带得桌子和桌上的杯盏一起抖动。
他颤声道:“你、你不能杀我……”
“我……我是云镯的亲生父亲啊!”
杜若水闻言波澜不起,已来到近前按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抬起了那把匕首。
纪若愚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仓惶看向桌上另一人,向他求救:“云镯、云镯,好孩子,救救我——”
“求求你,我知道错了!”
“我……呃……”他只感到眼前一线冷光划过,冰冷而硬质的锋刃迅速从他的喉管间穿过,割出炽热的、殷红的鲜血,喷溅如泉。
鲜血泼了杜若水一身,染红了他半张脸,而他面无表情,愈发凸显森冷气息,犹如自地府而来的罗刹恶鬼。
纪若愚再发不出声音,瘫在椅背上半仰着头,一双手抽搐着伸向自己的脖子,妄图把那道豁口堵上。
这时一直趴在桌上睡觉的纪云镯忽然抬起了头,一点血渍飞溅到他脸上,他微一蹙眉,伸出手掌在自己脸上胡乱搓了一通。
而后他微睁大眼,好奇地注视纪若愚那条不断发出汩汩声、不断往外喷溅血花的脖子。
纪若愚便在这双眼睛的凝注下,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瞳孔放大了一分,双手无力地垂下。
杜若水走回纪云镯身边去牵他,准备带他一起离开。
背后倏忽一股腥风袭来,耳畔听得文曼妮惊呼一声:“小心!”
杜若水闪身避开,他的反应不慢,仍没能完全避开,毕竟对方那十根指甲实在长得离奇、尖得可怖。
有三根手指洞穿他的背脊,其余在身上拉出七道凄厉的血痕。
杜若水将纪云镯推到身后,回眼看去,一身嫁衣、满身血污的喜煞正阴恻恻盯视着他。
该说她意外地遵守承诺吗?方才纪若愚讲话时守在边上一直没出手攻击,静待杜若水将这场仇报完。
现在,她再无任何顾忌了。
想来从一开始,她最想杀的人就是他。
杜若水低咒一声:“麻烦……”
他的仇还没有报完。
作者有话要说:
*语出苏轼《石苍舒醉墨堂》
第41章
往日多以食指和中指取血, 是因为食指有商阳穴,气血纯阳。中指有中冲穴,属心包经, 这条经脉发于天池, 位于人体心脏,心为阳脏,取阳中之阳可克制鬼煞。即使杜若水一身煞气而非阳气, 道理也皆同,心脏乃煞气最凝实处。喜煞强悍非比常人, 更超出一般的恶鬼。一番缠斗下来难分轩轾,为对付她,他不得不用匕首在胸口划开一道口子直接取血,事先他曾为此练习过数次,总不至伤及性命。果然,这一招使出,即便是喜煞也为他的心头血牵制,他再用一把尖锐的铁楔贯穿喜煞, 将她牢牢钉在了墙上。
鬼畏惧铁, 何况这把铁楔上阴刻满填金的符文, 那应当使喜煞痛苦不堪,她张嘴惨叫不止, 声音哀感顽艳, 竟使听者不觉涕泗横流, 肝胆欲裂, 一个个捂着头倒在地上, 从七窍中溢出细细的血丝。
即便杜若水勉力抵抗, 仍被那声音搅碎感知, 恍神了一刻,叫她分出余裕又往他手臂上狠狠刮下来一层肉,好在铁楔钉死了让她不能挣脱出去。他找出备好的桃木片缠上经幡塞进她口中,才断绝了她的声音。
如此好不容易解决了喜煞,也是惨胜而已,他添了一身的伤,身上原本染的都是纪若愚的血,如今全被自己的血盖过了。有十多处被洞穿几乎戳进骨头里的伤口,虽很快不再流血,却疼痛难忍,失血和痛感使他眼前模糊了半晌,只是面上不露,绝不叫旁人看出一丝破绽。实际不止身体上的负累,心底也感到此时的境况棘手:心头血和铁楔本来都是留着用来对付另一人的。
若能好好休整一夜,以他的诡异体质只怕第二天就能恢复泰半,但总有人不肯放过他——
他推开门拉着纪云镯走出去,门外聚集了一些人。今日并非村里每个人都进到里面吃喜宴,这些人想必是听到适才的异动才赶过来,不过多是走不动道或需要在家看顾一二的老弱妇孺,不足为患。当中有几个人很出挑,个个是人高马大的青壮年——那是石家的人。
其余人见到杜若水和纪云镯出现表情很精彩,那几个石家人却是安之若素,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面白青年,生得颇有几分面善,主动迎上来道:“杜阿哥,你可算回来了!”
听这话分明恭候多时。
“我是石……”
杜若水打断道:“那封信你写的?”
对方一愣,反应过来后道:“不错,我正是石青山的孙子,石若朴。前段日子给你去了一封信,发给你爷爷的讣告。”
杜若水直截了当:“你想做什么?”
石若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道:“既然好不容易回来了,杜阿哥总该去爷爷坟前上柱香?毕竟他待你有数年养育之恩,生前还一直牵挂你……”
杜若水冷声道:“别这么叫我。”只有云镯有资格这样叫他。
他让纸人去内中将文曼妮带出来,要把纪云镯托给她看顾几个时辰。
文曼妮神思不属,“素月她……”
“这里没人敢动她。”
文曼妮一点头,定了定神,看了眼石家的人,“这些人是谁,你跟他们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你的仇报完了,那我怎么办……你可说过……”
“还差一点,快了。”
文曼妮隐隐听明白了,“你这是……”还要去报仇?
杜若水叮嘱道:“好好照顾他,你自然无事。”
“等事情一了,我会召纸人带你们来与我汇合。”
他看向纪云镯,上前去与他相对,伸臂轻轻环住他——想到此前拥抱纪云镯时太大力,引起他强烈的抗拒,这回他不敢使劲,不想被对方讨厌,即使是还未恢复神智的纪云镯。怀抱那副消瘦的躯体,感到对方身上的柔软和温度,完全像个活人,这念头使他胸腔里的脏器重重跃动了一下。
快了、马上就能做到了……
他松开纪云镯,一只手又去触摸他的脸,此时的纪云镯似只知凭本能行动的小动物,而眼前人是他愿意亲近的人,于是偏了偏脑袋,主动将脸袋往他掌心贴,一双眼眸清澈无垢,自下而上透过漆黑的睫羽注视他。
他爱不释手,心中低语:“云镯,再见了。”
*****
石家人放任他放走纪云镯和文曼妮,只盯紧了他一人。石若朴走在最前头引路,其余人亦步亦趋紧跟着他。他们一行穿过村子,穿过农田,来到了山上的坟地,从一座座墓碑前走过。石若朴步伐微顿,指着一座新葺的大理石墓碑道:“这就是爷爷的安魂之所了。”奇异的是他只短暂停留了一小会儿,仍如此前一般越过了这座坟墓继续向前走,对此杜若水未提出任何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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