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若愚冷冷道:“你倒好心,谁来对我这个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头子好心?”他说着,目光刺向长生被褥下空落落的下半身。
纪长生一怔,垂落目光低下头,径自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道:“阿爹不必忧心,大姐和二姐家不都有儿子吗?我见当中有几个灵秀的,纪家总不致无人。”
纪若愚听了这话反倒勃然大怒,“那两个鳖老婆什么时候来你耳边嚼舌根?他们家那些赤巴巴没廉耻的臭猢狲,还妄想攀纪家的高门?也不怕跌死!”
父亲夹带着污言秽语的谩骂颇为刺耳,这回纪长生却没感到心底多惊讶,毕竟上回更下作的手段面前的人不也使在他身上?
“我不明白……归根究底,他们和我有什么不同……”
“我也不明白,你明明很中意那个女人,为什么一定要送走她,”纪若愚讽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阿爹,每天一睁眼就看见这副床罩、这个颜色……这张床的四个角、连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日复一日,这一切实在是……”纪长生攥紧双手,轻笑一声,语气倒平淡,“我已是这样,她不该被困在这儿。”
“放她走吧。”
怎有可能?
此次他们没像上回一样爆发多激烈的争执,纪长生看起来平静到岑寂,心绪似乎未有多大起伏,事后却又发了一回病,情况比上回严重得多。
到头来他是怎么下定决心的?一是这回祝韧兰过来侍疾,动作间不如上回殷切体贴,倒有几分回避和不自在,纪若愚看得分明,认定她是恢复自我意识后便懂得嫌弃病人了。二是大夫到屋外偷偷告知他:倘若纪长生像这样再发作几回,恐怕时日无多。
纪若愚闻言如遭雷霆,灵台崩摧。
怎么办?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长生他娘当初生下这唯一一个儿子就因虚弱不支病逝,纪家再找不出别的血脉了。
他方寸淆乱,惶然无措,猝然间心口一紧,感到那条蛰伏的毒蛇醒过来,蜷曲身体一圈一圈勒紧他的心脏,在心口致命处下嘴狠咬了一口。
——不,还来得及。只要把这体内的血都换过一遍。换成冷血的、禽兽的。
纪长生不愿意做的事,总得有人做。这是为了纪家。
等到纪长生几日后清醒过来,他在榻边告知他:“祝韧兰走了。”
长生立刻抬眼看向他,问清枝节后得到一番满意的回答,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纪若愚许久不曾见到儿子这样松快而纯粹的笑了。
“阿爹,谢谢您。”
纪若愚头一回感谢他没了双腿,被困在这张床上、这个屋子里走不出去。
他不知道房间外面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祝韧兰从这栋宅子里消失了,后院里却多出一间上了锁的屋子、一根缠上绳索的柱子。
锁会打开,钥匙就在纪若愚身上,而绳索不会打开。
纪长生永远也不会知道。
纪若愚想:这一切都是为了纪家。
他也不想的。
*****
祝韧兰被关在后院里三年,直到第三年冬总算诞下一个男婴。生产时她遭了大罪,出了很多血,染透了半床被子,险些香消玉殒。连累孩子的身体也跟着不足,加上天寒地冻,容易受风受凉,纪若愚忙前忙后操碎了一颗心。往鬼门关走了一遭,也留了个“产褥热”的大患,祝纫兰终日只有躺在榻上,一张脸总是惨白。孩子的出生像唤醒了她难得的母性——对此纪若愚并不意外,女人嘛,在所难免,生了孩子就不一样了。她变得软和了许多,一身怨气缓释了,还会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逗弄——起初她抱孩子时纪若愚就守在边上警惕地注目她一举一动,防备她有任何不轨的异动。一段时间下来见她待孩子确实只有亲近关怀之意,才慢慢松懈了。毕竟孩子还需要亲娘,头一年还需要吃奶。
一日,祝韧兰提出想抱着孩子出去晒晒太阳。纪若愚自然犹疑,可念着她总算为纪家做出了功劳,又捱了三年难见天日的生活,到底点了头,只是再三警告她不能靠近长生的屋子。他有意没跟上去,暗地里偷偷窥视,见祝韧兰只是抱着孩子在后院来回兜转,满心满眼都是襁褓中的婴儿,抱着他以双手轻轻拍动、摇晃,低头对着那张小脸笑个不停,口中呢喃着一些含糊的咿呀声,婴儿也不时回应般嘟囔几声,两个人有来有往地对话,就能消磨大半天光阴。
没过几日,祝韧兰主动向他提及今后的事,话里话外也是全心全意站在孩子的立场:这个孩子不能没有身份,不能和她一样偷偷摸摸的。他总得见光,今后还得是纪家的继承人。
这话由她来说,纪若愚脑海里本该警铃大作,可她说的话正正戳中了他的心病。
他沉吟半晌,也感到此事棘手。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让我去见长生吧。”
纪若愚目光如电,凛冽地劈过去。
祝韧兰不为所动:“我会告诉他,我是从家乡回来的,特意回来找他,因为我爱他,我要和他成亲。”
“我们很快会诞下一个孩子。”
“村里人只需要以为,在成亲以前我们就有这个孩子,是为了这个孩子成的亲。”
思来想去这竟是唯一可行的方法,纪若愚尚举棋不定,唯恐这个女人走到长生面前,完全打破自己身为父亲在儿子心中的形象。
“孩子的事……你要怎么跟他说?”
“放心,很简单,”祝韧兰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呀,他爱我。要骗他,太简单了。”
“先不要让他知道孩子的存在,再用十个月做一场戏,告诉他这个孩子是他的,他会信。我想即便事先告知他,说孩子是别人的,他也会接受,不会问,不会追究。”
“你还不了解你儿子吗?”
狐狸精!纪若愚在心底斥骂。
“你最好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沉着嗓子威胁。
按照祝韧兰的计划,他们特意为纪长生演了这么一出戏——那日他让祝韧兰装扮一新,拎着一个大包袱从大门口走进纪长生房间,纪长生见到故人的激动溢于言表,他的眼中有诸多情绪,嗓子里也有很多话想要倾吐,一时竟讷讷不能言。这时纪若愚显得像一个善解人意的长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为屋里两个年轻人合上了门。
他在门外隐隐听到祝韧兰和纪长生对话,祝韧兰编了一个合理而不乏精彩的故事,故事里的她三年前顺遂回到故乡见到亲人,过了一段幸福圆满的生活,只是日子一旦平静下来,心中的爱火却燃烧起来,她放不下纪长生。于是长生也随这个故事抒发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和相思——皆大欢喜啊!
第39章
两情相悦, 当结以同心。
纪若愚从老黄历上圈定了一个良辰吉日,请村里的木匠为长生量身打造了一把木质轮椅,让他能够从床上下到堂前完成仪式。纪长生和祝韧兰成亲当天很热闹, 此后数十年村里再没有任何一家婚礼比这次更盛大, 并且后来每一次逢人举办婚礼,有参加过这场婚礼的人都会怀念这天,说道纪家里里外外披挂十里红妆, 艳红的锦缎在阳光下波光般闪耀,丹霞般绚丽, 地上铺的厚毡毯踩上去如同踩在十几只羊背上,席间的鸡汤以毛蛋中半成型的鸡子熬成,也不知道纪家从哪儿找来这么多罕见的鸡子。味道醇厚香浓得使人品之忘俗,经年后回想那一口鸡汤的滋味仍要唇齿生津。还有当日婚礼上的主角,那一双新人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出挑,女的俏丽,男的英俊,郎才女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新郎矮了新娘大半个身子坐在一把轮椅上, 还得由人帮忙推着走。但这项缺憾在这时并不刺眼, 反而奇异地抚慰了众人:就是说嘛, 这世上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哪儿能什么便宜都让纪家占去?
当晚最开怀的人当属纪若愚,长生出事以来纪家再没办过喜事, 很久没这么欢乐过了。喧腾的人气卷走了整个院子这几年积蓄的沉郁和愁云惨雾, 也使他感到扬眉吐气。
从此以后, 再没有事需要他忧心, 再没有事能难倒他了!他也对得起纪家百年传承、满门列祖列宗了!
满院子十几桌的人几乎每一个都向他敬酒, 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 他来者不拒, 喝得畅快而尽兴,直到深夜才散场,醉倒在自己床上被酒液推着昏睡过去。
半夜隐约听到远处响起孩子的哭叫,纪若愚起初浑浑噩噩的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那是自家孩子,即刻挣扎着手足惊醒过来,侧目一看,原本放在身侧小榻上的孩子竟已不知所踪。
整个纪家此时也不过他和那对新婚夫妇三人。
他颤抖着手扣不好纽子,趔趄着脚步匆忙奔向北面的新房,临了门也不敲一把推开门扉闯进去——红、铺天盖地的红,慑人的红,悚然的红!恍惚间仿佛看到床榻间的红色疯狂涌动,像血一样,转眼形成一条巨大的红龙,它张嘴发出可怖的厉啸,红色的眼眸仇恨地注视着他,狂风一样携摧枯拉朽之势俯冲过来,它冲破他的身躯,击溃他的胸腔,他无力地向后倒在地上,心脏迸裂一般剧痛,疼得眼泪涔涔而落,张开嘴想要呻/吟,却发不出一声,连动也不能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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