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封,都是纪云镯写给他的。
打开每一个盒子数下来,五年,他一共写了五百多封信,即使这么多信一封都寄不出去。
……
“阿哥,我好想你。”
“说了不想你,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到?如果人真能说什么就做到什么,或许也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时间过得好慢、好慢,笼子里的小鸟,动物园里的野兽,是不是有同样的感受?”
“村里人知道我们的事了。不奇怪,在这个地方,又有什么能成为永远的秘密?大概只有……我爹我娘?他们忌讳死人,不敢嚼死人的舌根,人只有进了土里才能得到清静。”
“他们看不起我、嫌弃我,说我丢了爷爷的脸,对不起爷爷含辛茹苦的养育,让爷爷伤心。”
“爷爷说我既然丢人,干脆不要出去了。”
“不出去的时候,呆在从小生活到大的院子里竟感到一种窒息,这个地方也有秘密,在后院,在我娘曾经的居所……”
“阿哥,我这才完全明白你曾经的处境。”
“爷爷带来了一个女孩,说是好心收留。后来我知道了,她是他买来的,不,以物换物。她分明是个人,却被当成了物件。”
“爷爷不是穿西装、看报纸,有很多城里的朋友,从来讲自己是懂科学、有文化的进步人士?我不懂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我猜想……我免不了产生这样的联想:我娘当年是不是也这样到纪家来的?”
“真希望,她最后是真的成功走出这里了……”
“阿哥,你明天就回来好不好?”
“我真的……忍不了了!”
“为什么他总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却口口声声是为了我好?而我一旦不接受,就是对不起他,就是不孝?”
“小时候他让我用堂姐的名字扮成女孩儿的样子,后来又要我做符合所有人认可的男人。他不让我去村里读书,不让我爬树,不让我交那些喜欢到山里探险的朋友,我要是和谁一起玩稍微有点小磕碰,他准揪着人不放,让他们再不敢来找我,他不让我的阿花寿终正寝,不让……最后是……不让我,爱你。他说这一切是为了我好,他很爱我,我曾深信不疑。可他要是真的爱我,难道看不到我多痛苦?”
“要是爱,怎么会让人感到痛苦呢?”
“阿哥,月亮湖的湖水都涨了,因为我老是一个人去那儿哭,被我的泪水装满的。”
“阿哥,写了这么多信,我只是……太闷了,没有人听我说话。其实并不想真的叫你看到,不想让你知道我也有这么多烦闷和不快乐,在你面前,我总愿意是快乐而向上的,这样才能消解你身上那么浓重的孤独……”
“阿哥,我虽然不能见到你,却知道你……一定也在念着我。”
“阿哥,是不是我也只有成为你的一具‘尸’,才能与你一起离开这儿?”
……
杜若水执着信的手微微颤抖,忙将信折好收起来,以免被他揉皱,被液体洇染。
当中唯有一封信,不是纪云镯写的,而是别人寄给他的,远从北平寄过来。发信人是曾经来过村里的梁深。
“云镯,望你一切安好。
雯君,上个月已牺牲。
向北,赴华北前线参战。
所以,唯望你安好。”
因为,只有你了。
寥寥几语,重逾千钧。
他见到信纸底下洇开几道长长的墨痕,从上面轻抚过,仿佛能看到纪云镯在烛火下捧着信垂泪的模样。
他难以想象,那些日子纪云镯一个人是怎么度过的。
附信还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纪云镯和周梁二人的合影,一张是曾经杜若水和纪云镯一起站在观音庙前照的,纪云镯挨着他的肩膀站在他身侧,朝杜若水微偏的脑袋透露出亲昵的意味,一张脸上笑靥如花。
那笑容刺痛了他。
纪云镯不知何时凑到杜若水身边,他方才玩水玩得起劲,这时见杜若水脸上也泛着晶莹的水光,便玩心大起,伸出指头戳在他脸上。
杜若水一把抓过那只手,展臂用力将纪云镯拥进怀里。
纪云镯不舒服地皱起一张脸,努力挣动手脚,杜若水却只是抱他更紧。
他的脸埋在纪云镯肩窝,在他耳畔低语:“对不起,对不起……”一遍、又一遍。
我该早回来的。
我该不顾一切带你走的。
我该……杀了那些早就该死的人。
第32章
回到村子后该做什么、要怎么做, 杜若水一开始就想好了,如今因为纪云镯信中透露出的信息,计划需要稍作调整, 不过是要做的事变多了, 原定事项无需变动。他取出两张纸人,划破中指以鲜血为它们描画一双眼睛,双手结印, 阖目念咒,不消片刻, 两张纸人轻轻弹动一双腿,从地上蹦跶起来,分别朝两个方向迅速跑去。
文曼妮看着这一幕为之瞠目,心道:他是神仙吗?
杨素月:“呵,没见识。”
两个纸人一个去到村西他过去住的院子,一个去到村东的纪家。往村西去的路上偏僻,人烟稀少,方便行事, 是以前者率先抵达目的地。而村东那边是村中大户的聚集地, 屋舍层叠, 人多口杂,得留心避人耳目, 另一个纸人一路小心翼翼蹚过去, 花费了一阵工夫才顺利进入纪家。
杜若水保持着结印的手势阖眼感受, 纸人从门缝进入小院, 穿过地上的棺材径直到堂前, 朝祖师爷左手边走去, 顺着地上一个灯座爬到上面的香案, 抬头一看——面前是一排黑沉沉、冷冰冰的牌位,上面一律用金色的字刻着石家人的名,而最后一排最末端的牌位看起来是新进添上去的,表面还焕发着一层油亮的漆光,上面刻的人名正是“石青山”。
石青山当真死了?
见了这牌位杜若水心中无甚感觉,他压根不信石青山尚未达成这么多年精心布局的阴谋,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死掉?
何况……这个院子不对。
纸人一踏入这里他冥冥中就察觉到一种异常,这五年来他于术法灵应上大有长进,早与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这加强了他和纸人间的联系,但纸人毕竟只是纸人,不能完全代替他本人身临其境,是以他也看不透这个院子的古怪之处。
可除了石青山,还有谁能对这个地方动手脚?
不过……无所谓了,他只怕对方不来找。
另一头,纸人潜入纪云镯信中说的后院,进入最角落的房间,为了找出那个秘密,它在里面仔细探索每一寸一厘,偏生纸人是极微小的存在,所费工夫和普通人要攀越一座大山差不多。好在这间屋子多年无人居住,环堵萧然,一览无遗。杜若水认为既是秘密,总该藏在隐秘之处,令纸人多往角落和阴暗处找,好半天才在墙角斗柜后发现柱子上刻着一行字,写的竟然是:杀我者,纪若愚。
字迹娟秀玲珑,俨然出自女子之手。
怪不得……怪不得当年纪云镯一夕间变得那般古怪,对他爷爷的态度和从前迥乎不同,明明从城里回来时说要留在这儿陪着他和爷爷,转头却执着于离开村子……
他没法面对杀害母亲的凶手竟是自己在这世上仅有的血缘至亲。
可是——为什么?
若这句话说的是真的,纪若愚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儿媳妇?
杜若水让十指的一双中指和无名指指腹相抵,曲起其余六指,指节相扣,全力进入冥想中,脑海里那间屋子的景象更清晰了一分,那根柱子上不止有这行字,底部还有好几道破裂磨损的痕迹,环绕着柱身,像被绳索或铁链绑缚的印痕。
村长的儿子瘫痪,那么谁曾将纪云镯的母亲绑在这里再明显不过。
……
眼角一热,禁不住他不加节制的损耗,渗出两行鲜血,从眼尾拖拽下去如同血泪。
杜若水睁开眼,抬手轻拭过,不过缓了一刻又闭上眼重回纪家,至少还需要把纸人召回来。
一与纸人那头重新连接上,却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人,一个朴素而清秀的农家少女,她将纸人捏在手里,怔怔看着,表情疑惑中带着不可置疑,启唇低喃道:“杜若水?”
杜若水心头一凛。
**********
他让纸人指引,那少女果真跟了过来,杜若水不会让其他人尤其纪云镯轻易见人,嘱咐文曼妮盯好纪云镯,独自前往与其会面。
少女一路而来不见犹豫,临了到近前看到杜若水的身影却踌躇了,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怯生生出言试探:“你是……杜若水。”
杜若水摊开手,由地上的纸人跳入手心收进怀里,抬头看她,“你认得这纸人,不认得我?”
“这……”
“云镯给你看过他的盒子?”
“云镯……”少女听到这个名字表情恍惚,轻声应道,“嗯。”
“村长买回纪家那个人,是你?”
“是。”
“他买你做什么?”
女子支吾道:“这……”
“他想要你嫁给云镯。”杜若水肯定道。
纪云镯信里提起此节时他隐隐有所猜测,这下看到本人,发现她容貌不差,年岁与纪云镯相仿,更加笃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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