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成是那些老油条选手的话,才不会在十六强的比赛里搏杀成这个样子。早就能和就和,为之后的比赛保存体力了。”
明秋桂感慨道,“看到他们,真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惭愧不已。”
回到比赛现场,任兵惋惜地推了推眼镜。
“从这个场面来看,项帅应该是没有机会翻身了。毕竟他是后手,而且除了一个炮,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任兵说着,从大棋盘上又拿下一颗黑子,无不遗憾地说道。
面对棋盘上黑棋所剩无几的局面,明哲下意识地摩挲起手指。
自己真的会赢么?向帅应该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吧。
汗珠从明哲的脸颊旁缓缓流淌到脖颈处,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刺啦……”
就在此时,一道微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明哲的沉思。
他抬起头,看到向帅终于打开一直放在桌子上的可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连灌了三口。
“爽!”
向帅左手冲着明哲举起罐子,右手背粗犷地抹了抹嘴唇,双眼精光毕射。
猛然间,一股寒意从明哲的后背升起。
他还是小看他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局出自1981年全国棋类联赛浙江陈孝堃VS河北李来群,在当年的比赛中被选为“最佳一盘棋”
注释1:本章中的京剧唱段选自《空城计》
第102章 兄弟对质
“你只有三个子了。”
明哲强作镇定。
如果说刚才的黑子还算是一条神龙的话, 现在已经被他砍去了四足,剥去了龙筋,从青云高空坠入污泥, 成为了一条只能在河岸上苦苦挣扎的泥鳅。
一条泥鳅能做什么,难道要试图蚍蜉撼树不成?
“你忘记我会‘三十三变手’了么?”
向帅笑了笑, 把可乐罐放回桌面上。
冷凝的水落在黑色的木板上, 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圆圈。
明哲脸色一变。
是啊,他怎么忘记了,“五毒鬼手”侯剑秋传授给他的“三十三变手”就发端于清代张乔栋编纂的《竹香斋象戏谱》中《尺蚯降龙》一篇。
而最原始的《尺蚯降龙》就是以将、车、炮这三个残子为最后的武器,撼动对方守军, 以小博大的残局!
“你是故意的?”
向帅真的为了做到只剩三子残局,故意让他把那些黑棋都吃了?一切就是为了布出这样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面?
“你说呢?”
向帅说着, 拿起最后的一只黑车。
黑方车六进一,红方帅六进一;
黑方车六退一, 红方帅六退一;
黑方炮二平进七,叫吃!
在泥地里翻腾的黑色小蛇挣扎着, 用残存的,带着鲜血鳞片爬出一道蜿蜒的血路。就在众人以为它即将死去之际, 突然长大蛇口,带着仿佛要吞噬日月天地的气势凌空扶摇而上——一瞬间泥浆和鲜血布满了明哲的整个视线, 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伏在二路正准备发射的黑炮, 明哲顿时汗出如浆。
什么时候的事情,这步棋是什么时候埋在这里的?
小小的蚯蚓,真的从巨龙张牙舞爪的层层攻势中,以蚍蜉撼树的姿态企图吞下红棋的一匹大象!
眼看自己的最后一个守将被彻底绞杀, 明哲也翻转手中的长枪, 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对方单车的车辕砍断——失去了黑车, 黑炮再无可用的炮架,沦为了一枚废子。凌空的黑蛇被长枪挑穿腹部,在一声不甘愿的嘶吼中呼啦啦地坠落了下来。
神龙坠地,两败俱伤!
明奕仙双手扶着椅子的扶手,一点点地坐了下来。
六个小时的厮杀,足足一百三十三回合,这大好江山仍旧是楚河汉界对分,谁也没有最后杀死谁。
向帅和明哲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大口地喘气。
两人的身上,手掌以及额头上都布满了汗珠,双眼通红。呼出的热气在彼此之间交缠着,好似两条巨龙残存的英灵在棋盘上奔涌徘徊,久久不肯散去。
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
少年的眼睛里迸发出同样的心情。
“和局。”
裁判大声宣布。
————
比赛结束后,不管是台上的两位选手还是一旁观棋室里的其他人都没有马上立场,众人脸上的表情让人感觉他们刚才并非经历了一场棋赛,而是刚看完一场精彩绝伦的电影,有种还没有回到现实的怅然若失之感。
虽然最后不得不以和棋告终,但因为这盘棋下得太过酣畅伶俐,难分高下,被收入为年当的“年度本场最佳”,棋谱随后在各大棋类杂志上刊印。
当天夜里,明哲想找向帅把这盘棋再复盘一遍,谁知道还不等他开口,鲁龙潭等一群年轻选手们就把向帅团团围住。
“明哲,你去找你师兄吧。把向帅让给我们,我们也想学习进步啊。”
“就是就是,你也给我们点机会。”
于是向帅就被他们给“借”走了。
明哲无奈只好去找魏益谦,进了房间就看见桌上已经摆好的棋具和一壶泡好的茶,大师兄一手撑在沙发上正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
明哲走过去坐下,拿起棋子复又放下。
“师兄有话跟我说?”
魏益谦微微一笑。
“师兄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用勉强。”
明哲看出来了,师兄这不是在等他复盘,而是在等他谈心。
“其实我本想等比赛全部结束后找你的。不过看了今天上午的棋,我觉得咱两还是有必要聊一聊。”
魏益谦拿起茶壶往茶盅里注水。
这手泡茶的功夫是他从小跟在明秋桂身边学的,很得老爷子的精髓。
老爷子的名言:人品,棋品,茶品,酒品都是互通的。
也就是明哲还差几天才成年,不然这时候他们师兄弟俩喝的就不是茶,而是酒了。
毕竟酒后才能吐真言嘛。
“师兄想问什么?”
明哲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蜷起在桌上扣了扣,作为感谢。
“你知道今天在赛场上你的表情有多吓人么?”
魏益谦摇了摇头,“幸亏师父他老人家不在这里,不然现在坐在这里和你说话的就不是我了。”
“我……怎么了?”
明哲有些迟疑。
他承认自己上午有些失控了。
明哲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用真刀真枪和向帅对垒。
至于表情如何,他没有注意。
“你那表情感觉下一刻就要把向帅吃了。”
还是生吞活剥,连骨头带皮的那一种。
魏益谦说着,抬起手搭在明哲的肩膀上,“师弟,你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
“在你心里,向帅到底是你的什么人?是同学,朋友,对手……还是别的什么角色?”
明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望着嘴角带笑宛如一只老狐狸的大师兄,突然嗤笑一声。
好吧,师兄果然是师兄,端的是目光如炬。
“大师兄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们师兄弟两个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好,那我就直接问了,你喜欢项帅?我说的是恋人间的那种喜欢。”
“是。”
明哲毫不犹豫地答道,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我喜欢他,就像大师兄喜欢向叔叔一样。”
“就和我喜欢……噗!”
正在喝茶的魏益谦顿时化身人体喷射机,幸好明哲眼疾手快,一个侧身堪堪躲过。
“你,你说什么呢?咳咳咳……”
魏益谦一手捂嘴一手指着他,仿佛被捅了肺管子。
“师兄用不着不好意思,你和向叔叔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明哲体贴地抽了几张纸巾塞进他手里。
“师兄也不用否认,我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不会错。”
“你,你都看到什么了?”
明哲脸蛋一红,挠了挠面皮,“就……就是你和向叔叔你俩在……”
“行了,你不用说了……”
魏益谦以手扶额。
“什么时候的事情?”
亏他还觉得自己保密工作做的不错。
“就,有一回在何家棋室后面的小巷子里……还是天热的时候吧。”
“草……”
魏益谦暗骂一声。
那不就是他和向前进刚确定关系的那一阵么。小师弟够可以的,城府深得可以通地铁。
他把揉着一团的纸巾往桌子上一扔,本来一肚子预备好了的话和设计好的表情现在都用不上了。
师兄弟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魏益谦先举手投降。
“师弟,我也没资格说什么。只是作为过来人,我要提醒你一句……这条路不好走。”
各种意义上的不好走。
魏益谦还有半句话没说,就是他怎么看项帅那个傻子都是个标准直男。他甚至怀疑那小子的肚肠都是直的。
他怕他师弟付出一切后,对方压根不领情。
“我知道,我会等的。”
明哲低下头,习惯性地摩挲指尖,“等我长大,等他长大,我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