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雅梅呆在那里,杯里的酒一点点颤了出来。
江玉堂按住她的肩膀使人平稳,回头朝儿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上!
江野是老头手心里的宝,他的话不是说多么有份量,但他平日就算胡搅蛮缠,老头都会依他。
江野不忍看汪橙绝望的神色,他都心疼半天了,这时毫无犹豫地走到汪雅梅身旁,朝周阔海跪了下来。
汪橙也紧跟其后,跪在江野身侧。
高格愣了一下,不甘示弱似的也跪了过去。连穆瓜都要过去,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家的家事他跪过去挺不像话的。
江野说:“太爷爷,我不给姑姑求情。我愿入周门门墙,爸妈做不了我的主,我说了算,恳请太爷爷收我入门。”说完一个头磕在地上。
汪橙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为汪雅梅求情无疑,也跟着磕了个头。
江玉堂夫妇对望一眼,得,为给汪雅梅说情,儿子都搭里头了。
周阔海另一件心事,就是要收江野入门。
江野身上有周阔海师父的影子,文武不挡,无论哪个行当,都学得有模有样。这样宽广的戏路,周阔海活一百年也就见过两个。
用梨园行里的话说,江野的本事都是命里带的,祖师爷赏的。
他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江玉堂夫妇坚决反对儿子入行,周阔海也不能和他俩挣,毕竟孩子是人家的。
江野孝顺听父母的,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将来有个安稳的工作……
这都没有对错之分。
周阔海扼腕叹息了这么多年,现在江野就跪在面前,并且说出了这番话,他怎能不动心!
老头心中明如灯亮如镜,小孩嘴里说不是求情,其实就是在和自己谈条件。
收了孩子入门,了了一桩大心愿。至于江野将来干不干这行,老头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也管不了了。
然而有一点是足以令人欣慰的----周门门谱里有了江野的名字,有了有史以来最接近祖师爷的弟子,甚至将来可能超越。
周阔海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所有衣钵倾囊传授,即便江野日后有了其他工作,登不了台,让他收徒传人总还是有指望的。
算清楚这笔账,周阔海把人情送给了江野,也算是给孩子留下个善缘。
“罢了。”周阔海接过了汪雅梅的酒。
众人不约长长出了口气。
周阔海端着酒杯不露声色道:“雅梅的酒,我接了。雅梅的错,我也能原谅。还是那句话,雅梅要入周门,不必再提。”
这老头可真梗!
“太爷爷!”江野使劲叫了声。
他嗓子本来就带着水音,这一嗓子震得人双耳欲聋,屋顶的吊灯似乎都晃了一晃。
“我没聋呢,震也给震聋了!小孩子毛毛躁躁急什么,不能等我把话说完喽?”周阔海歪头用小拇指掏掏耳朵,有模有样地弹了一下。
这话有缓!
周阔海忽然笑了,指指江野朝众人说:“就刚才这一嗓子的脆乎劲儿,你们谁有?这小子天生就是梨园行里的人呐,就我师父活到今天,他不服这个都不行。”
“哎呦说正事吧我的亲祖宗哎!”江野急得要死。
高大柱捂着心脏,痛苦地说:“我说师爷您这把年纪就别卖关子了,搞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告诉您,我高血压好些年了,待会把我吓出个好歹,噗通一声躺地上可别说我讹您!”
周阔海将汪雅梅敬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垂手把汪雅梅搀起,同时他自己也缓缓站了起来。
“逸臣,搬把椅子放屋中央去。”周阔海说。
*****
一把太师椅背北朝南放得端端正正。
周阔海坐上去挺直了腰杆,他表情很肃穆,大家也跟着紧张起来。
老头指指脚边说:“江野,跪下。”
周阔海几乎从未叫过江野大名,江野激灵了一下忙上前跪好。
“你的名字是太爷爷给你起的。”周阔海问:“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小时候老撒野呗。”江野皱着鼻子笑了笑。
这种严肃的气氛里,也就江野敢对着老头撒娇对着老头笑。
周阔海摇摇头,用很重的语气说:“你是希望的田野。”
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老头的目光从江野脸上移到江玉堂脸上,又看了一眼李清芬,最后看回江野,说:“你是你爸妈的希望,也是我周门的希望。”
周阔海这句话叫江玉堂夫妇心里很吃重,也很矛盾。
活在众人的希望里会很累,你要对得起大家的厚望,你得努力跑,为了追上那个被赋予众望的自己,甚而一刻都不敢歇息。
而江野只是浅浅一笑。
“江野,咱爷们不玩笑。太爷爷正经问你,你正经回答,你可愿入周门门墙?”
“太爷爷要收我做徒弟?”
“我倒是想呢!”周阔海拍拍他脑袋,叹息道:“可是不成啊,我辈分太高,收了你且不说行里人同不同意、骂不骂我,你爸都得管你叫叔,你问问他们乐意么?”
“各认各亲呗,有啥不乐意的。”江野倒是想得开。
江玉堂笑骂了句混账话,大伙都跟着笑。
“太爷爷,咱爷们不玩笑,从我懂事那年就想入周门,就是旁人拦着不让啊。”江野把爸妈带着卷了一顿。
江玉堂夫妇俩拿这孩子没法。
“好。”周阔海转头看汪橙,“汪橙啊。”孩子一脸悲伤地跪在原地,一直没起来。
汪橙心里盘算好了,就是强人所难,就算替母赎罪,他也要跪到周阔海点头。被师门除名是汪雅梅二十年来的心病,这世上除了周阔海,无药可医。
“我在。”汪橙闷声说。
“那就甭跪那儿了。”周阔海说:“来,跪江野旁边。”
汪雅梅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不由握紧了李清芬的手。她意识到老头想要干嘛,又不敢尽信。
大家也都明白过来,才看出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个激动又急切地看向周阔海。
“我也要把你收入周门,你愿意吗?”周阔海盯着跪在脚边的汪橙。
汪橙心中一震,抬眼看向汪雅梅。
汪雅梅冲他不住点头,眼泪再也止不住。
这是范星芒的儿子,周家班和范星芒之间有多大的仇恨,他竟然肯收汪橙入门!
发生过的事情再也改变不了,这其实是用另一种方式,更好地安慰着汪雅梅。
汪橙还在发愣,江野扯了扯他的胳膊。
“我愿意!”汪橙双目通红望着周阔海。
“好,好孩子。”周阔海满意地点点头。
可羡慕坏了旁边的高格。
高格打心里怕老头,小时候老头揪着他和江野一起练功,这小子怕苦,没练几天就躲姥爷家,小半年没敢回大院。
老头骂他没出息,此后每次见面,高格都免不了讨一顿骂,过年都不曾被饶过。
于是大年三十基本情况是这样的:吃饭、喝酒、骂高格。
孩子健健康康长大也是不易。
高格心有不甘地一步步挪了过去,一咬牙,跪在江野另一侧。
“你添什么乱?”江野惊讶地看着他。
“我也要入周门。”高格没底气地问了句:“不行吗?”
周阔海收了脸上的笑,一脸褶子瞧着瘆人。
“太爷爷。”高格不敢看老头,低着头提心吊胆地说:“我知道我没出息……”
“嗯,倒有个自知自明。”
“我凑个热闹,您不生气吧?”
周阔海仍是绷着脸。
高大柱推了老婆一把,把人推到周阔海跟前。
倪翠萍陪着笑脸说:“师爷呀,虽说高格这小子不成气候,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有一点您不能不承认,孩子懂这行。”
周阔海脸一翻,说:“打小这行里长起来的,耳濡目染,有脸说不懂么?”
倪翠萍:……
高大柱在老头身后对着江野连使眼色带比划,那意思是你上!
又特么是我?我脸怎么这么大呢!
江野觍着脸笑了下,“太爷爷,其实是这样的……”他努力想着高格的优点,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珠子都快转出眼眶了,实在乏词可陈。
“怎样啊?”周阔海嘴上催着,心说把这孩子难为的!
“对啦!”江野一拍大腿,说:“高格别的优点没有,对戏往往有独到的见解,评头论足有模有样,有时唬得我都一愣一愣的,说不准日后周门再出个导演呢?”
“唬人也是本事?”看起来周阔海仍不买账,却又像在故意拿乔。
“哎呦太爷爷,您今天怎么这么难缠啊。”小鬼遇见了老鬼,江野除了撒娇没别的辙,他扶着老头膝盖摇了又摇:“您就多刨坑广撒网,有心插花无心栽柳,到时花收一堆、柳收一拢,万一人将来成才了呢!反正一羊也赶俩羊也放,我们这不就三羊开泰了嘛!”
一番话惹得周阔海哈哈大笑,“三羊开泰,好好好,图他个吉利。”老头又卖江野个人情。
高格大喜过望,还没来及说话,穆瓜三两步跑过来跪地上滑到跟前,差点没闪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