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面看向江野汪橙,说:“祝两位康复出院,还是当日那句话,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无有不应。干杯——”
酒盅不大,不到一两的量。
江野浅浅抿了下,轻微的辣味中更多的竟是甘甜。他瞧着大家都一饮而尽,脖子一扬,也干了这杯。
周阔海细细饮完,长长嗯了一声放下酒杯,用戏曲念白道:“好酒!好哇酒!入口柔,一线呐喉——”
人已老迈而中气十足,几个字念得抑扬顿挫、既沧桑又铿锵,如这酒般醇厚。
“好!”大家齐声叫道。
都是行家里手,所谓三分唱七分白,老头子这段念白在坐的有一个算一个,望尘莫及。
周阔海哈哈一笑,拿起筷子,“大家别捧了,都动起来吧。”
汪橙给江野夹了筷子白斩鸡,看着他面前的空酒杯,说:“吃点东西,这酒后劲很足。”
江野不肯信,“又不烈。”
“半个小时后你就知道了。”汪橙又给他夹菜,两三下把他碟子夹满,“现在不吃,等酒劲上来你就要饿肚子了。”
“真的么?”江野问。
“这酒我师父喝过一次,他酒量很高,只半斤醉了一天两夜。”
“那你不早说!”
穆小乙听到两人说话,好奇问汪橙:“你知道这酒?”
汪橙说:“茅台窖藏,建国那年产的。”
江野满眼崇拜地看着他爷们。
穆瓜插话说:“橙哥这酒可不多,我爸没几坛,我二伯要了几次,一两都没讨到!”一句话把他爸家底给抖了出来。
汪橙知道这酒贵重,说了声:“谢谢穆老板盛情款待。”
穆小乙更好奇他师父是谁,“敢问尊师是?”
“家师姓丁。”
“哦!”穆小乙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咱越说越近了,令师和我二哥是要好的朋友,常在一起讨论医道。”
说到这里,穆小乙不好意思笑了笑,决定把二哥卖了:“我二哥小家子气,从我这里偷了一坛,只给丁医生送去半斤。见笑了。”
汪橙说:“已经很贵重了。”
汪橙话不多,但回答得体、有来有往已比刚认识的时候强了太多,脸上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再也没出现过。
江野越看越乐意看。
这是家宴,穆小乙不便久待,闲聊几句便托辞告席。临走拍拍穆瓜后背,穆瓜不乐意跟他走。
“孩子想玩儿就留下吧,他们年少人在一起高兴。”周阔海发了话。
穆小乙刚离开,高大柱抄起分酒器就站了起来,“可把我憋坏了,师爷师哥师弟,这可是好酒!”
“这不废话么!”
“那,咱分了它?”
“分了分了,留着过年吗?”江野人来疯似的也举起了酒杯。
汪橙默默把他的酒杯按下,“不许再喝。”
“再喝一口?”
“半口不行!”
“那就半口?”
“抿一下都不行。”
“汪橙!我喝多又不是你喝多,你怕什么!”
他低声回答:“太折腾人。”
*****
四代人济济一堂,席间氛围温馨又热闹。
“来一段呗雅梅!”倪翠萍冲汪雅梅挤眼。
这个挤眼里头有内容,一旁李逸臣看了出来,帮人打了个配合:“都说汪师姐的小花旦独一无二,我入门晚还真没听师姐唱过,师姐来一段吧!”
“来来来,我伴奏,你唱哪段?”李清芬问。
汪橙看母亲微笑着,发自内心开心,再开心,脸上也只是如母亲那样的浅笑。
能逗汪橙鹅鹅鹅笑出声的,恐怕只有江野了。
汪橙替她说:“□□娘。”
李清芬接住话:“那就来段经典的。”说完嘴里伴起过门,用两只筷子敲桌当边鼓。
开唱就是高腔,汪雅梅唱得游刃有余:想当初孙飞虎围困寺院——
“好!”
“带劲!”
想当初孙飞虎围困寺院
老夫人慌忙中发出狂言
谁能够退贼兵除去灾难
你情愿将小姐许配姻缘
汪雅梅翘着兰花指作揖念白道:“有无有啊我的老夫人?”眼神中都是红娘机灵灵、娇滴滴的模样。
“好!”
“眼神到位,念白地道!”
夫人不愿
你不该叫他们又兄妹周旋
姑娘在闺中想
张生在书馆盼
一个正青春
一个是少年
相思成疾病
两情如线穿
藕断丝连中下了根源
惹出来会西厢可叫谁来担
汪雅梅唱一句大家叫声好,高格连连点头:“不愧是当家小花旦,这身段、这唱腔、啧啧……牛!”
“桃哥,唱的是什么啊?”穆瓜听得云山雾罩。
江野已感到了醉意,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
他说:“红娘么你不知道?西厢记,给张君瑞和崔莺莺牵线那姑娘。崔莺莺她妈带着她借住寺庙,半夜孙飞虎围困寺院,她妈说谁能退贼兵,就把闺女许给谁。张生一瞧,嚯,小姐姐挺好看,当时就动了心,搬来救兵噼里啪啦把孙飞虎打了个屁滚尿流。”他边说边比划。
“谁知这老娘们说话跟放屁似的,事后不但不认账,还叫他俩结拜成兄妹。这下好了,小姐姐困在东楼,小哥哥病倒西厢。正直的红娘不干啊,半夜引崔莺莺私会张生倾诉衷肠,谁知这俩人在西厢房……嘿嘿……”江野摸摸穆瓜的头,“少儿不宜。”
“俩人干上了?”穆瓜低声问。
江野:……
现在的初中生了不得。
“古人可真开放!”穆瓜挺聪明,从戏词里推断出来:“生米做成熟饭,老夫人肯定要找红娘麻烦,这段唱就是红娘据理力争吧?”穆瓜说着说着,听入了迷。
生米做成熟饭、红娘……
江野晕乎乎偏头去看汪橙,汪橙目光全在他母亲身上,眼里放着光。
江野眼里也放着光,心里都是生米做成熟饭,他俩之间是不是少个红娘。
好羞耻!
江野忙坐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只是脸越来越红了,他不甘地叫了声:“汪橙?”
“嗯?”
“以后咱俩演一出西厢记好不好?”
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上次说的《长坂坡》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又想演《西厢记》。
汪橙问:“你演张君瑞?”
“你演张君瑞。”江野把角色安排得明明白白:“姑姑还演红娘,倪姨演老夫人,高叔演孙飞虎……”
听他说了半天,汪橙疑惑道:“那你演谁?”
江野一笑:“崔莺莺。”
汪橙:......
江野扬扬下巴,傲娇道:“你听过我的小嗓,但你不知道我能唱青衣、花旦、帅旦、还能唱闺门旦呢。崔莺莺不就闺门旦么,什么了不起的!”
汪橙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还未开口,被李逸臣插话:“这话不假,我才两门抱,人家江桃桃生旦净末没有不会的。我说你牛你来个丑儿叫我瞧瞧,这小子爱美,就是不来丑角。”
汪橙听着不觉莞尔。
江野不满他插话:“听你的戏、喝你的酒!”
李逸臣凑他耳旁说:“调你的情、撩你的汉!”
江野臊得埋下头,再也不说话。
汪雅梅一曲罢了,周阔海点头道:“不错,底子还在,总算没扔下。”
倪翠萍趁机给汪雅梅使眼色,李清芬也不住挤她,三个女人扭扭捏捏别扭了一阵子。
汪雅梅忐忐忑忑的样子,倪翠萍瞧不下去了,起身走到她跟前,把桌上的酒塞她手里。
李清芬也替她着急:“说呀!”
汪雅梅终于站了起来,“师爷,我,我有话说。”
周阔海嗯了一声。
席上安静下来,都看着汪雅梅。
江玉堂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
汪雅梅走到周阔海跟前,跪下来把酒杯举过头顶,静了片刻才开口:“师爷,师父是被我气死的,千错万错都是雅梅的错。我知道再入周门是妄想,师爷您喝了我这杯酒,汪雅梅生是周门的人,死是周门的鬼。”
她说话时把大家急得不行,高大柱半伸着手,真想替周阔海把这杯酒接下来。
汪橙也站了起来,目光里都是期盼,垂着的那只手微微抖着。
他知道,重回师门是母亲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周阔海的脸沉了下来。
汪雅梅垂着头不知,这一屋子人的心都为她提到了嗓子眼。
“雅梅,你师父的死......是范星芒气的,这点我分得清楚。”周阔海说。
汪橙垂下了头,嘴唇在颤,江野拉住了他的手。
周阔海迟迟不肯接她的酒,汪雅梅的眼泪砸在地上。
大家帮着说情:“师爷!”
高大柱:“师爷您开开恩吧!”
江玉堂:“二十年啦师爷,多少恩怨也该化解了,师爷您瞅一屋子孩子可都在这儿瞧着呢!”
周阔海伸手制止他们说话,老头活了一百多,还有什么事是他看不开的?唯有两件事他至死不能释怀。
其中一件就是金丝玉鸳鸯靠的丢失,直接气死了他徒弟。
周阔海沉声道:“雅梅,你错在不听我话,以至于今日。你也四十多岁了,该为自己的错承担后果。再入周门……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