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问题问得我茫然,就好像是家门口一棵老槐树从我出生那年就立着,蓦地有人来问:你知道这槐树是如何被种下的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棵树生来就在,天经地义,从没曾想过一棵树之所以生长在那里,是因为从前有人特意栽下。
韩奈咧着嘴巴露出不端的笑,贴在我耳边低语:“是要把男人的那个,放进女人的那里。”
热气喷洒在我的耳廓上,我的耳朵红得滴血:“哪个?哪里?”
韩奈用左手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右手伸出一根食指在中间的圈圈里进出了两下,那动作被旁边的男生瞅见,两个人目光对视,不约而同发出怪笑,目光紧盯着我,好像是看不起我对此了解甚少。
我红着脸,刚要把漫画合起来,却有另一只手在我行动之前,先行把漫画甩在韩奈的脸上。
我瞪大眼睛看向韩奈,而后者也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呆愣在原地。
顾柏川沉着一张脸,站在我身后,没等我开口就拽住我的手腕往外拉:“跟我走。”
我在抬头看到顾柏川的一瞬间大脑空空,以至于他已经将我拽出校门,我才幽幽回神,按理说,我应当惊恐于顾柏川会不会把我看那种漫画的事情告诉陈敏,但我在那时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顾柏川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生孩子是要把男人的那个放进女人的那里?
我想起他每日看的纪录片,那里头隐约是讲过动物之间的那什么之事,奈何我对诸多生物学术语半点兴趣没有,囫囵吞枣看过去了,什么都没记下来……而顾柏川是早就知道那档子事了吧!
想到这里,我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红,又羞又气,羞于这些不可言说的玩意儿,气于顾柏川早就知道却从不告诉我!甚至我要从韩奈那里听说,让他们觉得我是幼稚懵懂的小屁孩!(虽然按照年龄来说,我们确实都是小屁孩)
顾柏川却和我想的不是同一件事,他抓住我的袖口,把我往马路边上带,力气出奇得大。
“哎!”我叫嚷起来,“你不要拽我,我要回去拿书包!”
顾柏川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抹讥笑:“书包?你这两天写过作业吗?”
他从来没这样看过我,那眼神相当令我讨厌,因为向来只有陈敏这样看过我——在她贬低我、准备开骂的时候。
可陈敏毕竟是我妈啊!顾柏川又凭什么?
我甩开顾柏川的手:“我写不写作业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许这么看着我!”
“我不许?那谁许,韩奈吗?”
“跟韩奈有什么关系!”我低声反问,推了顾柏川一把,咬牙往前面走去。
确实,书包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反正我爸妈现在忙着吵架也没空搭理我,所以我现在就要直接回家去了!
但顾柏川早有准备,下一秒就拽在我的手腕上——这回不是衣袖,我手腕上的皮肤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温度,仿佛是被一团火烫了一下,心虚姗姗来迟,我顿在原地。
“你应该少和韩奈来往。”他说。
“为什么?”
“他是八号院的人,他们……”顾柏川没有说下去。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同样的话陈敏已经说过八百来遍:那一墙之隔的院里,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你看他们家长每天忙得不着家,根本没空管孩子,风气乱得很,要么说去年高考的时候总共没几个考上大本的……生生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要学会交好的朋友。
什么叫“好的朋友”?
我觉得陈敏的话很可笑,说得好像她自己就有空管我一样。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柏川竟然拿跟陈敏同样的话压我!
心底的火焰一下就烧起来,从胸腔一直窜到喉咙,鼻子里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我盯着顾柏川的眼睛,问道:“你不理我,难道还不许我跟别人玩了?再说,八号院的人又怎么样?我和韩奈的成绩也差不太多,哪能跟你这样的好学生相比!”
我把“好学生”三个字咬得很重,仿佛它们已经在我嘴里被咀嚼了千百遍。
陈敏总是说,顾柏川如何如何,或许是我心中早有怨念,那时就像被点燃的炮仗,在顾柏川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我的话就已经掷地有声落下。
我说,如果你看不起我,你该早说,早说我就不缠着你了。
话已出口,犹如泼出去的水,被泼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完全是未知数,在那短暂的几秒里,我就像是被定住手脚的木头人,呆愣地、无知觉地看着顾柏川抬起胳膊,拳头在即将触及到我身上的前一秒松开,但已经发力的胳膊却没有停下。
他将我推倒在水泥地上。
蓝天被杨树的树冠裁碎,映在我的眼睛里,楼上空调机嗡嗡转着,有水滴在我的脸颊上,如果不是因为屁股蛋子疼得厉害,我真想就这样放空躺在这里,只可惜蝉鸣令人焦躁,声声搅乱我的大脑。
我在愣怔了半分钟之后,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什么都没有说,拳头狠狠砸向顾柏川的肚子。
他被打得恼火,手指死死钳在我的腕上,又将我压回地面,跨坐在我身上,双目圆瞪仿佛冒火,他说,黎海生,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我没说话,在他身下挣扎好似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可惜,就算你这样想,你还是得看着我!”顾柏川很少这样大声说话,可那天他就是在我耳边这样吼道,“反正你也得一直看着我!”
我怒火中烧,头转向旁边,跟他说的反着来。
顾柏川伸手掰我的头,我趁机屈起膝盖将他从我身上撂下去:“你怎么这么惹人厌啊!”凭什么他能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他管我和韩奈玩,凭什么陈敏总是夸他,凭什么!
凭什么他眼里从来没有我,却还非要我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孩成长中都有这样一个阶段:当陌生的情绪来得突然,我无从分辨,慌张吞没了我的理智,唯一的发泄渠道就只剩下暴力。
我和顾柏川扭打在一起,尘土滚满我的衣服,楼上该死的空调还在滴水,滴在我的脸上、他的脸上,我睁不开眼睛,不知道自己下手的轻重,也不知道顾柏川打在我身上的拳头有多痛。
热血冲上头,我的大脑是空白的,直到有人将我们两个拉开。
马肥婆不知道怎么赶到学校外面的,手里的白皮包跌落在地上,口红、睫毛膏和几根签字笔撒了一地,她拉着顾柏川,怒瞪着我,仿佛我就是造成当前局面的罪魁祸首,她尖叫问我:“黎海生,你怎么又惹事!”
拉住我的是韩奈,或许就是他去喊的老师,他扶着我的肩膀,拍了两下,面向马肥婆就变得吊儿郎当起来:“老师,也不一定是黎海生先动的手啊。”他的目光瞥向顾柏川,意有所指,显然是对顾柏川往他脸上甩漫画的行为耿耿于怀。
第11章 24-26
“韩奈,你少在这里给我搅混水!黎海生,你说你为什么……”
“老师。”顾柏川出了声,他从地上将自己的书包拎起来,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面掺杂着复杂的情绪,“是我先动的手。”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转身就跑,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韩奈并不在乎顾柏川怎么想,他抓着我的肩膀,大声“嘁”了一句,然后又挑衅地看向马肥婆,好像在说:看吧,你眼里那么优秀的孩子也会有犯浑的一天。
或许我应该在此刻与韩奈统一战线,但我无暇顾及周围的一切,我的心脏跟随顾柏川远去的背影一起沉了下去,这或许是漫长青春期的开端,带着无从描述的燥热,烧得我几乎要融化在那个夏季。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顾柏川的关系如同北京的秋,温度急转而下,我曾经在纸上写过的那句“我们再没有从前那样要好了”真的实现了。即便陈敏有意在我俩之间斡旋,我们仍旧没能回到那个半夜爬窗“幽会”的时代。
反倒是我在和韩奈鬼混的期间,他带着我认识了一些八号院的小孩,其中领头的那个叫牛佰万,大我们三岁,正准备参加六月底的中考。
我其实搞不太懂,为什么他都快要考高中了还能每天出来跟我们打篮球,别说是快要中考,哪怕是现在,陈敏也是不愿意看我出去的——她总担心我那不到及格线的数学卷子,光是找数学老师抱怨都不下四、五次。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接受自己儿子就是扶不起的阿斗——我恨数学,正如同我恨一切顾柏川所擅长的东西。
好在,痛恨数学的不止我一个。
牛佰万坐在树杈上,振臂一呼,向我们阐述他的数学无用论:“你说,学那些个方程有什么用?反正以后买菜也用不到什么平方数,算个账用计算器不就得了,非得要考试,考个蛋!”“好!万哥说得对!”坐在树下的小弟们分外同意他,不仅是因为大家的成绩全都堪忧,更是因为牛佰万大了我们三岁。
在成长的某个阶段,年龄就是本钱,所以牛佰万说的就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