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想再说些什么的,但是顾柏川已经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碰上了我的耳朵,突如其来的刺激让我没忍住一激灵,顾柏川另一只手抚上我的后颈,像是撸猫一样用大拇指蹭了两下。
我安静下来。
顾柏川抓着我的耳朵,我不敢动,生怕他棉签一歪戳进我的耳道里,只能坐正身子目视前方。
傍晚最后一点日光从敞开的大门照进来,橙黄的,那阳光静静地在空气中流淌,墙角放着些唱戏用的道具,刀啊、棍啊、桌围椅披之类,那头纪从云一边卸妆一边哼着抑扬的调子。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我的思绪飘得很远,可真要深究也没在想什么,或许就是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再多停留一会——顾柏川已经很久没这样跟我亲近,我的心情好似那破冰的河面,有些抓不住的想法又如潺潺细流冒出。
“好了。”顾柏川出声打断我的胡思乱想,他往我耳朵上粘了一块创可贴,碍于耳骨的沟壑,那块创可贴皱皱巴巴,好似很不情愿待在我耳朵上。
我扭过头望了眼镜子,忽然笑起来。
顾柏川跟着我一起转向旁边的镜子,从镜面里盯着我的眼,嘴角微微上翘:“怎么,让人刮一下耳朵给刮傻了?”
“去你的。”我说,紧接着又扭头看了看还在整理东西的纪从云,见她没往我们俩这里看,连忙趴到顾柏川耳朵边,用气音发问,“我们……这算和好了吗?”
顾柏川没看我,一直望着镜子,半晌他才开口。
“我们不是一直好着呢?”
“那就一直好着,你自己说的。”我答应得飞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那一瞬间我忽然闻出脂粉味里头一股花香,玫瑰,又或许是什么别的。
我从椅子上跃起,问纪从云她家住在哪里。
“我和顾柏川先把你送回去。”
“不用啊。”纪从云已经卸掉妆,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她长着一颗虎牙,笑起来的时候会从两瓣唇中间悄悄钻出,“我就住你们家前面的楼,早上还和你们一趟班车,你怎么一点都没印象呢?”
“啊?”我被她看得心里发虚。
纪从云笑出声:“我早听说你们俩跟连体婴似的,只没想到是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同学。”
我闹了红脸,又不好意思跟女孩呛声,只能转过去拽着顾柏川大步流星往外走,头也不回。
“喂!说走就走啊,好歹等等我……”纪从云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从后面追了上来。
纪从云没唬我,她家竟真在我家前面那栋红砖小楼里。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男孩都会有这样一个时期,姑且称它为“英雄时期”吧,对我来说,考一张满分数学卷远没有救下纪从云来得痛快,尤其是纪从云长得这样好看,灵动的眼,英气的眉,我们班那个柔柔弱弱的班花简直没法同她相比!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纪从云却被许多学生避之如蛇蝎,我可怜她,却也佩服她,因为即便是在这样的处境下,她还总是笑得开开心心,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
这样的纪从云,实在是让我没有讨厌理由,所以,我决定将她纳入我的“庇护”下——那是我为“自己人”划的线,从前只有我和顾柏川两个人,现如今多了个她。
从那往后,只要纪从云没有京剧社的训练,她就会跟我们一道回家,顾柏川默认了这样的模式,就这样,两人行变成三人行。
窗外那栋红砖小楼也仿佛有了特别的意义,在每个晴朗的午后,我照例拿着“潜望镜”偷偷看完顾柏川午睡,就会拖着腮帮子将目光投向那栋攀着爬山虎的红楼,我数着究竟有几只家鸽从那楼后飞出,又数究竟几行几排是纪从云的窗。
不久之后,陈敏也听说了这件事。
本来我对于跟女同学交往的事情慎之又慎,在家里一个字都没提过,但不知道她究竟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总之是被她拦在了回家的路上。
那时我正走在顾柏川和纪从云中间,三个人并排在青石板路上走,距离陈敏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我并不担心被她看见,嘴里还叼着根老冰棒,嘬得啧啧作响。
“黎海生。”顾柏川在旁边叫了我一句。
我毫无知觉,还在满嘴跑火车,说那个数学老师出的卷子怎么怎么刁钻,又说袁小方那个书呆怎么怎么死板,不肯把作业让给我抄。
“黎海生!”顾柏川提高了音量,“陈阿姨。”
说到一半的话卡在嗓子里,我抬眼就看见陈敏那张熟悉的脸,她满是笑意,眼神正好落在我旁边……那是纪从云的方位。
我支吾起来:“妈,这个是,这个是我同学。”
“哎呀,我看出来啦。”陈敏说着,又问纪从云的名字。
纪从云大大方方介绍了自己,跟我碰了碰肩膀,暗示我赶紧把陈敏手里拎的袋子接过来。
我“哦”了一声,将陈敏装满果蔬的布袋子拎到手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慌张,分明我和纪从云之间清白得像泉眼里冒出的水,但我对“早恋”这个罪名听闻许久,它响在同学的口耳相传里、响在电视屏幕里、响在青春杂志的每一页……它是一顶偌大的帽子,扣在谁头上谁就成了“坏”这个字的代言人。
在还懵懂的年纪,但凡是男女交往好像就成了坏事,我惊恐于被陈敏撞破,甚至在某一个瞬间忘了顾柏川的存在。
是呀,我们之间是有第三个人的。
我定好了神,却见那头纪从云已经和陈敏聊得热切,好像女孩子天生就比较会讨长辈喜欢,这才多一会,陈敏已经热切称呼起了“小云”。
我长舒一口气,偏头却突然发现顾柏川在看我,可就那么一瞬间,当我转头过去,他的目光已经重新落在远处的槐树上。春回大地,槐花将开,丁点糯白隐没于树冠,也许是打过药了,我闻见空气中那股苦味,再次偏头看向陈敏和纪从云,忽然生出几分莫名的焦躁。
“阿姨,那我就先走了。”纪从云两只手搭在身前,压低连衣裙的裙摆,十几岁的女孩已经开始抽条,她像是一支刚出水的芙蓉,站在那里,陈敏怎么看怎么喜欢。
“别着急走呀,阿姨买了排骨。”陈敏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我家的方向带,“你跟你父母说一声,今天就留在阿姨家吃饭吧,对了,你说你住在十号楼,你妈妈是谁啊?”
第13章 28-31
都是一个家属院的,陈敏猜测着纪从云是哪个同事的女儿。
纪从云温和地笑了笑,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好呀,正巧我父母今天不在家,打发我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呢。”
陈敏没有多想,揽着她往我家走去。
当然,她也没忘了叫上顾柏川——近来顾严回家的次数很少,有时候一整个星期也不见人影。偶尔我在听墙角的时候,会听见陈敏叹气,像是在抱怨也像是另有所指,跟黎正思声讨顾严不着家的事迹。
顾柏川前两天告诉我,顾严已经办好了自主择业的手续。
如果一定要我说出陈敏什么优点,那我想,她做的糖醋排骨特别香应该算是一点。深棕色的酱汁包裹切成小块的排骨,放在大骨瓷盘里满满当当,一人一碗闷得软烂的米饭,随便吸一口气都能闻见空气中那股米肉的香气。
顾柏川和我忙着大快朵颐,就留下陈敏和纪从云在旁边说话,话头不知怎的就绕到了今年升学的事。
虽然我们是九年一贯制学校,小升初可以直接升到学校初中部,但陈敏就是不放弃想让我进重点班,对此我感到非常不解:即使我的语文英语成绩都还算好,可光是一科不及格的数学就足以将我踹出重点班的门槛。
我从来没想过要进重点班,但纪从云却忽然说,也并非没有办法。
“我的成绩也一般,所以我爸妈给我报了京剧课,听说是近些年的新政策,把戏曲特长算进加分里。”纪从云慢悠悠开口,冲着陈敏眨眨眼,有点人小鬼大的模样。
“特长啊……”陈敏陷入沉思,目光在我身上转了又转,半晌,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还是人家小云父母对这事上心,我之前怎么没往这里想呢!生生,妈下周就去帮你问问篮球班的事,反正你原本也喜欢,咱们争取突击一下,也弄个特长生啊。”
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陈敏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她说,哎呀,生生你也学学人家川儿,从来没让他爸妈在这件事情上操心过。
又说,真好真好,小云这个办法也是好的,这样等回头你还能和川儿一个班,多好的事呀!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心想着,其实我对篮球班也不怎么感兴趣,不过,相比起什么奥数班、英语班,或许篮球还能让我的日子更好过些吧!总归陈敏说的有一点我同意——我想和顾柏川继续同班。
我低着头,偷偷抬眼瞥了眼对面坐着的顾柏川,却恰好和他对上了眼神,他似乎是被我看得一愣,嘴角一粒饭没来得及舔进去,挂在那里傻兮兮的。
我抿着嘴笑起来,下一秒就见纪从云撞了撞他的肩膀,顾柏川从善如流转过去,随后只见纪从云伸手在自己的嘴角点了点,顾柏川后知后觉用纸巾擦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