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把手柄摔到沙发座上,崩溃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顾柏川在旁边不无取笑:“车技太烂了!你应该往火车站开,那边才能消星。”
“我才不想消星,我要到五星好吧?”
“四星你都躲不过去,还五星。”顾柏川伸手将我嘴里的冰棍棒抽出,一脸嫌弃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你是什么食量啊?一转头的工夫被你吃掉三根,也不怕回头闹肚子?”
“没办法,我们家可没这些,好不容易来你这一趟,总得多吃点。”我嘿嘿一笑,提起陈敏,这才又想起来找顾柏川的“正事”,抬起屁股往沙发上一坐,刚想问关于顾严的事,却忽然坐到了什么坚硬物品上,我“咦”一声,将东西捞出来。
是一个女士发夹,半个巴掌大小,浅粉色的蝴蝶结中间点缀着一颗圆润反光的珍珠。
“这是……?”
我愣了神,看着放在手里的东西,那么崭新,那么年轻,那么……我说不上来,就是一种直觉,直觉这个东西应当不属于许芸阿姨。
顾柏川顺着我的目光看过来,脸色一下就变了,他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一样,将我手里的发卡夺下来,甩到一旁的茶几上。
顾柏川看的纪录片里,大部分动物都有固定的发、情期,春天。我以为在初夏一场瓢泼大雨之后,那些费洛蒙带来的躁动也会消退,却没想到人类之所以作为高等动物,还有一点区别于其它低等动物——他们的发、情期似乎并不能按照四季推算。
简而言之,人类是一种容易失控的“高等”动物。
顾柏川说她的名字叫林慕妍,最后一个字的发音和顾严一样,她年轻、漂亮、活泼,束起高高的马尾,笑起来的时候嘴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跟许多男人幻想中的初恋一模一样。
顾严也不能免俗,老房子着火,烧得轰轰烈烈,或许这就是那个男人生命中迟来的一遭。
可是,偏偏这一遭在2009年6月,许芸阿姨去世后的第一个夏季。
多雨又潮湿的夏,空气中弥漫着苔藓的腥气,夜幕也无法在这样的日子里安宁,我坐在自己的床头,抱着膝盖,左侧的墙壁里传来顾柏川和他爸吵架的声音,而面前一道高高的墙后方,陈敏的尖叫和黎正思的怒吼填满我的耳朵。
我有时候觉得陈敏发起火来就像一个疯婆子,有时候又觉得她可怜,因为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黎正思的自私和冷漠如同春末河流上薄薄一层冰,将这个家庭置于岌岌可危的境况。
那些争吵不眠不休,顷刻间栋榱崩折,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用枕头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变成一株什么都听不见的仙人球,尽情伸展成长留给我的毛刺,不需要多少养分、不需要多少水,我也能在这样一个漫长的夏季里活下去,活在顾柏川的窗边,光明正大地、安静地看着他的脸庞。
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成绩下降得很厉害,马肥婆将袁小方指给我做同桌,我本来是不情愿的,但那个小四眼确实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脾气软反应也慢,最重要的是,他对我偶尔的“指使”任劳任怨,一副小媳妇儿的模样。
于是,我就开始起了逗弄他的心理,追在他身后喊他“村里那位小方姑娘”,还非要他念林黛玉的词儿给我听。
“念那个做什么?都是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他推着眼镜问我,面露为难,两只耳朵通红着。
我看着稀奇,手欠非得要往他圆润的耳廓上捏一把,坏笑着故意找茬:“你不能因为《红楼梦》讲了情爱就把它从四大名著里除名吧,学委,你可得尽到责任,帮帮我这个坏学生。”
袁小方坚持:“不念。”
“真不念?”
“真不念!”
我提高了音量:“哎呀!小方姑娘,你就多……唔!”
袁小方窜过来捂住了我的嘴巴,别说,瘦瘦小小一个人,力气还挺大,我睁着眼睛瞪他,嘴里呜呜囔囔,大意就是,你再不撒开手,我就去找班主任告状,免了你的学委之类。
袁小方不禁吓,松开手,退让道:“不念这个,我答应你别的。”
“真的?”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勾上他的手臂,“那……今天顾柏川去心理咨询室的时候,你能不能找个理由把老师喊出去?”
袁小方狐疑看着我。
“我保证不干什么!”我一脸正直,“我就是从来没进去过那,想看看里面到底都有什么。”
如果说在这个校园里有哪处称得上“神秘”,心理咨询室勉强算一个。零几年的时候,“心理咨询”是个新鲜名词,我们学校紧跟市里教育改革的步伐修了这么个心理咨询室,平日都紧闭大门,只有提前预约才能进里面逛上一圈。
负责的老师很是苛刻,只接待那一个预约的学生,我偶尔在门口张望,刚能看见敞开的门后面一张红蓝相间的沙发,那门又被“嘭”一声合上,留下门口一串风铃叮叮当当地响。
我问顾柏川,那里面都有什么好东西?
顾柏川说,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啧”了一声根本不信他说的话,如果里面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遮掩得那样严实?我根本不理解什么“孩子们的隐私”,我只知道,只有世间最珍贵的宝藏才需要被好好看守,而真正的勇士会打败看守的恶龙,所以我也要去亲眼看看那里面的宝藏。
就这样,袁小方在我的威逼利诱下,迈着小碎步,敲响心理咨询室的门,我躲在楼梯转角偷偷观察那头的战况。
袁小方一点做坏事的天赋都没有,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就在我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总算表达出了自己的中心思想:有人在楼后面哭了很久,快让心理老师过去看看。
学委的书呆模样,颇具说服力,年轻女老师深信不疑,连忙跟上去。
我冲着袁小方挤了挤眼睛,下一秒就闪进了心理咨询室。
进去的第一瞬间,我就知道顾柏川是骗我的——这哪里是什么都没有!天花板上垂下一串串的千纸鹤,红蓝沙发上铺满方形、圆形的抱枕,地上铺着绒毛地毯,对面不但有电视机,甚至还有一台桌上足球!
该怎么形容呢?在学校诸多布满课桌椅的单调房间中,这样一个地方如同沙漠里的绿洲!我瞪大眼睛四处打量,心里跟有猫抓一样痒。
“你……”顾柏川倚在沙发里瞪我,手里面还抓着一个方形抱枕,“你怎么来了?”
胸腔里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升起,我气这样的好地方顾柏川竟然不跟我分享,还跟我说什么“里面什么都没有”……成百只千纸鹤从我的头顶上垂下,窗户半开,微风拂过我发红的面颊。
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意识到,顾柏川有了他自己的秘密。
“这里怎么了?我想来就来!”我走到桌上足球旁边,一排排模型小人在我的拧动下胡乱摇摆身体,我垂下目光不去看顾柏川的表情。
他似乎是被我的话噎住,半天才回过神:“所以,刚才袁小方是来干嘛的?”
我抬起头:“你猜不到吗?”
顾柏川大约是不相信那么“乖巧”的学委竟然有一天会和我同流合污,他又确认了一遍:“你让他引开老师的?”
“是啊。”我话里带刺,“你不带我来,我也可以找别人帮忙。好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吧,反正你也不愿意我过来,就只当没看见好了。”
“我……”顾柏川刚开口,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这女老师回来的怎么这样快?
我和顾柏川同时安静下来,我瞥见靠墙那边有个半人高的书架,可能购置的图书还没到齐,书架被随意摆在房间的角落,后面应当能躲人。
来不及思考,我俯下身子,蹲到书架后方。
第9章 20-22
油墨的味道,略带苦涩的干燥气息——
在我翻开那本漫画书的瞬间,鼻腔内充斥着的就是这样的气味,顾柏川和那女教师还在房间的另一端说着话,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如何也没想到,书架后面跌落的一本老旧漫画书里,翻开却是两个白花花的人体交叠,女人、男人,旁边注释着难懂的繁体字,我从中零零碎碎看到了一些字迹写着“不要”“停下”还有“嗯”“啊”之类的拟声词。
我越是想要屏住呼吸,胸腔就越是沉闷,渴求张开嘴大口吸气。
脸颊烧起来,我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空白,目光落在漫画书页上,黑白线条扭动着幻化成云朵的轮廓……我想起洋流中歌唱的鲸鱼,又想起趴伏在地上的雌企鹅,我想起楼下叫春的猫儿,又蓦地想起被吃掉的公螳螂。
关于动物界的一切,本来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可在这本画着大眼人物的桃色漫画里,这些片段像是被忽然拼凑在一起,灵光一现,如同烟花绽放在本来空无一物的黑夜。
我开始好奇那两具交叠在一起的人体中间正在发生什么,与此同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我的尾巴骨向上蔓延,爬过我的脊背,流到我的指尖——浑身上下都如同我的脸一样烧起来。
我捏着漫画的手冒起汗,借着书架背后的微光,试图翻找漫画后面的内容,然而非常遗憾,那其实只是一本尺度稍大的台版言情漫画,两个交叠的人影也成为我能知道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