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九岁生日是我和他一起过的,我们俩拿着饭卡去食堂刷了一份六十几块的酸菜鱼,然后骑车去两站路外一家蛋糕店买了份奶油蛋糕,最后折返回他家,我送了他一只虎鲸手偶,可以从肚皮的位置伸手进去,控制着虎鲸一张嘴来回开合。
顾柏川握着毛乎乎的手偶,眉头轻蹙:“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
我想起来他不喜欢毛绒玩具,大概是对这一类的玩意儿都挺抵触,讪笑两声:“路过的时候看着觉得好玩,我给自己也买了一只,你的是虎鲸,我的是大白鲨。”
顾柏川听我这么说,没由来地露出一抹坏笑,然后把手偶丢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我追问他有什么可笑的,但从把蛋糕打开到吃完,他都噙着那抹奇怪的笑意而不回答……后来我才知道,虎鲸的食谱上“大白鲨”赫然在列,顾柏川这人真是打小蔫坏,能占我便宜的事情一样不少做。
不过,那时候我送他手偶的意图很单纯,就是想他看过那么多纪录片里,好像鲸鱼出现的次数最多,而刚好礼品店里的手偶有几分可爱,所以即便比批发市场贵了三倍不止,我还是花光了兜里剩下的最后两百块零花钱,带走了货架上那两只手偶。
至此,我在陈敏同志回来之前成功变为穷光蛋!
我知道关于零花钱的事情瞒不了太久:陈敏在对她大半年没见的儿子进行亲切问候之后,很快就跟马肥婆通了电话。
我眼瞅着她打电话的脸色越变越不好,脚底抹油想要溜之大吉,但是晚了!陈敏在我一只脚踏出房门之前,率先抓在我的领口上:“黎海生。”
她喊了我的大名,当真是大事不妙……
“你给我老实交代!你爸给了你多少零花钱,你都花在了什么地方,还有,你和杨辰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往后退,心里想着的是,到底用哪个姿势接受接下来的毒打比较好,捂头?捂脸?还是干脆躺平让陈敏打个痛快才好。
然而,就在我连求饶的措辞都准备好的时候,房门却忽然被敲响了,又急又切,陈敏瞪了我一眼,不得已偃旗息鼓,只是从她气得发抖的嘴唇中,我读出几个字“你给我等着”。
我真不想等,只要那门一开,我就想冲出去。
房门被打开了,我的脚步却停在门槛处,我抬着头,对着阿鹏哥愣神。
他怎么会来?
我的心脏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心跳快起来了——我等待了许久,终于有一只“手”愿意在陈敏落下鸡毛掸子落下之前替我挡开。
“啊,嫂子,我是……是来找生生的。”阿鹏摸了摸自己的圆寸脑袋,在我妈面前略显拘束,本来就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变得更加磕绊,语序颠倒,“顾,顾先生说,今天晚上邀请生生去隔壁吃饭,他……我们一起涮火锅,他们亲戚那边寄了羊羔肉过来,吃不完。”
我的嘴角偷偷往上翘起来。
阿鹏真的很不会说谎,比我还要差,当他说起谎的时候,一张黝黑的脸也会变得通红,往常板正的表情也会变得飘忽不定。
顾严鲜少主动邀请我,更加准确地说,我们两家的父亲对于“家庭”的概念如此淡漠,以至于他们偶尔还会问起“我和顾柏川到底在上几年级”这样令人沮丧的话。如此想来,他们就更不会在意自己儿子和朋友之间的相处。
幸运的是,许芸阿姨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借用顾严的名义邀请过我。
陈敏不疑有他,只好大手一挥,放我过去。
我的心情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路冲着花果香气最浓郁的地方冲去,今天是2009年3月3日,顾柏川第一次在我挨打的时候“伸出援手”,即便这方式如此迂回,我仍旧满心欢喜。
因为他在隔壁听着陈敏打了我九年,今天,是第一回 。
然而,顾柏川在把我拉进家里之后,一句多的都没提,只是自顾自把打回来的盒饭热了,往我面前一推:“赶紧吃,吃完赶紧走。”
我“哦”了一声,抬眼瞄了眼杵在旁边的阿鹏哥,他挠了挠头,面露为难:“现在能把你爸书房的钥匙给我了吗?他就让我取个文件,这也耽误太久了。”
我握着勺子,往嘴里扒拉着干煸豆角,听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对阿鹏表示同情的同时,心中却生出一种愉悦,在那恍惚间好似是明白了故事书上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情,即便顾柏川才不是什么周幽王,他只是个拿他爸在那狐假虎威的坏小子,我也不甚在意——我向来注重结果大于过程。
我脑子里想着事,就连阿鹏走了都没注意。
“别乐了。”顾柏川忽然一筷子敲到我的碗边,“麻烦精。”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的嘴角就跟控制不住一样往后咧,抹了把嘴,问他:“你爸呢?”
“外面。”
“外面是哪啊?”
“……”顾柏川收走了我的碗筷,踮着脚往洗碗池里堆,脸上不爽的表情已经很明显,“我怎么知道他去哪,我管他去死。”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顾柏川和他爸之间的关系恶化得厉害,隔壁的房子好像在一夜之间空荡下来,我在这个无聊又漫长的春天里,竖起耳朵,又架起我的潜望镜,蛰伏在墙的一头,窥探墙的另一头。
顾柏川的生活作息相当规律,六点半起床,六点五十他会准时敲响我们家的门,将困得睁不开眼的我拽上班车,五点半放学,五点五十他会准时打开电视,听着里面播音腔的解说,一字一句犹如念经一样讲述关于南极、关于北极、关于各种洋流和各种动物发、情的故事。
在上学的日子里,这样的作息只有一天会变,周三。
周三晚上,多功能厅里总会放映一场电影,大人要交五块钱买票,小孩免费进。我会拉着顾柏川跑到最前排,扬起脸望向那块亮着光的巨大屏幕,那时候身后坐着的大人总喜欢向我们投来莫名的笑意,好似我们看电影跑到最前面是什么傻到无法言喻的事情。
我不以为然,并在心底不屑:如果哪天我长到同他们一般高,我确实愿意坐在中间享受最开阔的视野,但现在,坐在最前面就是我们的最佳选择。
我靠在椅背上,挨不到地的双腿晃悠着,嘴里叼着一颗阿尔卑斯的棒棒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中间的细棒,学着荧幕里男主吸烟的模样,狠狠嘬一口糖,再将它从口中拿出来。
瞧吧,他们大人总是这样,总是如此自以为是。殊不知有时候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在别人面前只是不值得一提的草罢了!
陈敏、黎正思、顾严,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能免俗。
陈敏说,生生啊,你想要的什么家里没有给你?你要想想那些非洲的孩子们,他们连饭都吃不起,而你还能每天吃得饱饱地去上学,知足吧,知足吧!
黎正思说,生生啊,你看你这样顽皮,我也没说过你什么,这要是放在我小时候,早就被打死了!知足吧,知足吧!
至于顾严……他向来不说话,隔壁的房子犹如死水一潭,偶尔我能听到他回家的开门声,但很快,又会有房门再次打开的声音。
顾柏川最开始还会问上两句,后来就变成了永无休止的沉默。
若要顾严开口,我想,我定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的。
他会说:知足吧!
有一次,我终于耐不住好奇,在顾严离开家之后,跃到顾柏川的窗外,屈起手指敲那块玻璃:“你爸走了?”我比划着口型,仿佛做贼。
顾柏川一把将我拉进去,“嗯”了一声,听上去兴致不高。
“陈敏今天也出去了,那……我们今天可以打Xbox吗?”我搓了搓手,对顾柏川家里的游戏机觊觎已久。
要真说起来,顾严还真没在财务上亏待过顾柏川,在男孩之间时兴的各类游戏机一样没少,除此之外,每年流行的新游戏也总能在顾柏川这里找到。
和陈敏对我的管教不一样,顾家是典型的放养,不过或许这也是因为顾柏川这人本来就无趣,手握众多游戏也不见他有多爱玩,所以,顾严也从来没在娱乐时间上做过多限制,而这俨然将顾家变成了我梦中的“伊甸园”,就算不是为了顾柏川,我还是愿意多跑来几趟的。
第8章 17-19
最近一些日子,GTA4风头正盛,我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拆了一只老冰棒,冰棒吃完了,木棍还叼在嘴里。
屏幕上的小人在自由城街头奔跑,右上角四颗星星被点亮,隐约有警用直升机的声音响起,我操控着小人拦下路人的汽车,一枪爆头,随后坐上抢来的车子继续往前开,警笛声音在后方越来越响,我急得手里直发冷汗,牙齿膈在冰棍棒上含糊开口:“这次绝对能五星!你等着瞧。”
星星的数量是被通缉的等级,由于没有汉化版,游戏的主线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只知道玩家在游戏里犯罪会被通缉,等级越高,抓捕力度越大,顾柏川玩出来的最高成就是五星通缉,坚持了两分钟,我总觉得自己有机会比他更厉害。
车子一路往前开,撞翻各种垃圾桶和公共设施,最后我操纵的小人还是被赶来的警察和直升机逼到一个角落,game over,来得这样突然却又在预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