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从云蹙起眉头,轻推在我肩膀上:“让你等一会而已,怎么这么娇气呢!等我们暑假,我请你们看戏算是赔罪,行不行?”
“嗯……”我拖长了声音,煞有其事点点头,“那也不是不行,哎呀,那你可得挑点好看的剧目,不然我都要听睡着了!”我故意半眯着眼睛,一副难伺候的大爷样儿。
顾柏川在旁边低笑出声,跟纪从云说:“你少理他,我倒是看他刚才听得挺来劲的。”
“你怎么知道我挺来劲?你又没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你?”顾柏川挑眉反问我。
我心想着,明明就不是,我可是看着他呢,他一双眼睛就快长在纪从云身上了,哪来的工夫看我。
纪从云从来不参与我俩的拌嘴,这会她倒成了台下津津有味的看客,看够了戏这才拽着我俩的衣角往家走去。
太阳落山,只剩一点余晖,北京的立交桥上,成千上万成排的路灯在一瞬间亮起,那画面甚是震撼。我们三个肩并着肩往家走去,我时刻注意自己的站位,一定是要在中间那个,我不知道剩下俩人会不会心细到注意我们的站位,又或者他们也曾想要站在中间的位置,但退让了。
总之,我的左侧站着顾柏川,右侧立着纪从云,那是我关于青春记忆里最鲜明的一笔。
我望不到北京马路的尽头,路很长,好像我们一直往前去,就会这样走完余生。
小升初的种种事宜终于在七月来临的时候落定,我和纪从云顺利拿到了特长生的加分,而顾柏川也以年级第一的成绩毫无意外拿到重点班的入场券。
未来三年的事情有了结果,陈敏终于松了口气,她给我换了个新手机,三星的,拿在手里很有分量,也让我在韩奈、牛佰万那群八号院小孩面前刷足了面子。
纪从云之前的诺言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我等着她什么时候邀请我们去会馆看戏,听她说,为了选一出好的,她之前特意设了三个闹钟提醒自己抢票,这才总算是买到了二楼雅间的座。
只是她那个日子选得不大好,天空灰蒙蒙正下着雨,我听天气预报上说,晚上雨势可能会加大,还给出了什么蓝色也不是黄色预警,我看不懂。
顾柏川看了眼窗户外头的天,老槐树的树叶在雨中晃动着,他提议说要不然换一天。
纪从云脸上明白写着“不乐意”,这是她好不容易抢来的票,就这样换了,下回不定还能有,错过了的确可惜。
我转了转眼珠,说:“没关系,不就是下场雨嘛,带上伞就好。”我心里想着的是,哪怕没有伞,就这么冲进雨里也挺爽的,我原先就想过那样的场景,但一直没有实施,如果这次有机会试试,那也挺好。
少数服从多数,顾柏川妥协了,纪从云脸上露出点笑意,临出门之前总结道:“拿三把伞,戏一结束就回来,甭在外头多耽搁。”
我在家里找出一把深蓝的折叠伞,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电子表,见那上面写的是2012年7月21日,下午一点三十分正好,我们出了门。
有时候我觉得很多事就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比如当我们刚听那台上青衣唱起那段西皮流水,一句“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落下,纪从云的手机就这样响起。
她举着手机跑出厅堂,两道眉紧紧蹙起,我不知手机另一端的人在和她说什么,就只见她满脸的不甘心,对着电话里头重复着一句“就是去看了又怎么样”,我心中猜到几分,猜那头是她父母,定是跟陈敏同志一样喜欢对小辈的事多加“指点”。
戏台上,那对青衣演员还在唱着,锣鼓点还在奏着,盖碗茶刚续的水还热着,茶点才刚吃两块还摆着……纪从云说,她有事要先走了。
我忙问:“你父母让你回去?”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从不与我们主动谈及父母。
“总之,我自己打车回去就是,不算什么大事。”
我没来得及开口,顾柏川已经抢了先:“要不然一起回去吧,你一个女孩,自己打车能行?”
我将“女孩”俩字放在口中反复咀嚼,尝出了几分酸味,但我是同意顾柏川的说法的,于是我闭了嘴站在旁边,不再发表意见。
纪从云只是摇头,她说:“好不容易买了票的,你俩后面可得好好听,至少要将我这份听完!”她说得理所当然,半推半搡将我们押回雅间,按在圆凳上。
我再抬眼时,纪从云的衣角已经消失在视野里,演员还在台上挪着碎步,我听得格外认真,心想着这样也算是帮纪从云反抗了她的爹妈——即便我连人家父母的面都没见过,可我早已将所有成年人划出了我的阵营之外,于是就成了“敌人”。
等我和顾柏川从会馆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势渐大,五点多,天色已经完全黑暗,路上的车流全部大开灯光,红的尾灯,白的前灯,在四散的光晕里可以看到雨水密密麻麻落下的痕迹。
“这哪能打到车。”旁侧一个男生抱怨起来。
站在他左边的女伴怼了回去:“就是的呀,早就跟你说了今天要下大雨,你还非得要出来。”
第16章 35-38
我和顾柏川站在会馆门口的房檐下头,一时间有些失语。说来也巧,原本是可以叫阿鹏哥开车过来接我们(他追随顾严一起转去地方了),但顾严今天刚好有外出,带着司机走了,至于我家的车一早就被我爸开出去……
如此一来,摆在我们面前的就两条路,一来是打车回去,二来就是公交。
“或者也可以在这里等雨停再走。”顾柏川插兜站在我旁边,提供了第三种选择。
我望了一眼天空,心说,这雨下一晚上也停不了。
我迈开步子往前走去,一把伞架在头上形容虚设:“走吧,下雨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在那一场雨来临之前,在北方生活习惯的人,很少会想到一场雨竟然能有如此大的威力,我更是如此。我在脑海中期待的是一场雨中飞奔的浪漫场景,然而现实却将我冰冷拍下,我也不清楚,如果我能早点预料到后果,还会不会选择踏入这一场雨。
2012年7月21日,北京一场暴雨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惊心动魄,曾经我不理解的“灾难”二字,终于在我十二岁那年,它向我掀开一点衣角,我得以窥见它触目惊心的内里。
公交车停下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巨响。
我坐在车内靠窗的位置上,看窗外雨水犹如瓢泼从窗户上淌下——已经看不出水滴的形状了,整个情形好像是有人拿着高压水枪对着汽车在喷,在车子停下的同时,整个车身忽然向下沉了沉,蓦地又有一股似有似无的推力将它顶上来。
灯灭了,车内陷入黑暗。
好在外面的路灯还亮着,橙黄色、昏暗的光,我可以模糊看到窗外的情景:马路变成河流,灌木变成水藻,没有行人,前面横七竖八停着几辆小轿车,它们有的已经全然熄火,有的还亮着尾灯,刺眼的红,在一片水雾中变得诡异又骇人。
起初,车内是安静的,满车厢的人坐着或立着,我的耳朵里只能听见窗外雨水的声音。
随后,一个男人的声音扬起:“哎师傅,怎么回事啊!”
他的嗓门很大,贯穿车厢前后,所有人都听见了,于是车厢里开始响起窃窃私语,由小变大,变得嘈杂、混乱。
“什么情况?”“走不了了吗?”“往前开啊,我家孩子还一个人在家呢!”“别挤!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赶着回家!”“到底怎么回事……”“有积水。”“多深?公交车过不去吗?”
那些声音就是盛夏夜里的蝉鸣,也像是田里呼啸而过的蝗虫,它们让我感到焦躁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我捂上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盯着脚底的地面,我可以感觉到,有一些冰凉的东西开始蔓延上来了。
公交车进水了。
十几分钟之前,我还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一场大雨,雨水从天而降,好似花洒,而就算被淋也不过是洗了个澡而已……谁会害怕洗澡呢?总之我不会害怕,于是我拽着顾柏川上了回家的公交。
发现这件事的不止我一个,很快,人群中出现了骚动。最开始表露出来的是愤怒,几个男人开始吼叫,要求司机开车往前离开低洼地区,甚至有一个跑过去抢夺方向盘,试图将公交车重新打火。
车厢前端陷入混乱。
我扭头转向顾柏川,发现他也正在看着我,借着微弱的光,我可以隐约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好似唯一能慰藉我的火炬。
“害怕吗?”他的声音落在我耳边,一如既往的沉静。
我没回答,只是握住了他放在大腿上的手。
“你的手很凉。”他陈述道。
我摇了摇头:“前面的人很吵。”
我和顾柏川坐的位置靠后,那些人吵起来又没完没了,各种人声混杂,我只能隐约听见有人说,公交车熄火了开不起来,现在要么是下车,要么是坐在车里等。
下车的话,宽阔马路两侧最近的一座建筑物大概有百米,意味着要在没过成人膝盖(也就是到我大腿根位置)的水里淌过去……可难道要在这里等?大雨倾覆整座城市,谁知道救援人员什么时候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