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两侧忽然传来一阵暖意,是季时风用手掌捂住了路辞的耳朵。
“不听了。”季时风说。
倒霉蛋不必听到这些、不必知道这些,他是生活在乌托邦里的小王子,理应永远没有忧愁。
路辞紧紧贴着季时风,从季时风身上传来的热度让他觉得很安全,甚至想要闭上眼睛,假装不知道这一切。
但他看到方牧在乡亲们审视、同情、怜惜的目光中手足无措的难堪样子,牙齿轻轻咬了咬嘴唇,然后摇摇头,握着季时风的手腕,轻轻拉下了季时风捂在他耳朵上的手。
潮水般的议论声再次涌进他的脑海——
“什么老婆和有钱人跑了,瞎扯!就是他自己喜欢男的,被他老婆发现了,他还整天打老婆,这谁受得了!”
“这个老方也不是人啊,你说一大把年纪了,坐着轮椅,何苦这么害小孩子呢?”
“你不知道啊?老方他儿子在外面赌博,欠了好多钱咧,这不就是要卖他侄子赚钱喽……”
路辞真是心里越听越难受,“噌”地站了起来,边把凑热闹的人往外轰,边嚷嚷道:“别说了别说了,都别看热闹了,赶紧各回各家睡觉去!走走走!”
“叔叔,你们先别问了,”关上了大门,路辞站到方牧身边,学着季时风保护他的样子,用双手捂住方牧的耳朵,“我弟才十五岁,没成年长身体呢,睡眠很重要的,天亮了你们再问吧!”
方牧抬起头,对路辞感激地笑了笑。
季时风看着此时的路辞,心情有些复杂。
他的倒霉蛋经过这一夜,似乎长大了一点点,让他一半欣慰,一半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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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将刘铭远和方强民带走了,并让方牧明天到镇里派出所协助审理。
这么一闹就闹到了三点多,季时风和路辞把方牧也带回了招待所,让方牧在路辞的那间房里安心睡觉。
方牧躺下了,眼巴巴看着路辞,于是路辞也躺下了,眼巴巴看着季时风,和季时风说“晚安”。
季时风给他俩留了盏床头灯,关了房间的大灯,接着拿上伞,淌着水去村里的卫生所买了药,大夫也是打着伞去看热闹的一员,这会儿还在和家里人八卦着。
大夫给季时风拿了点活血化瘀的药,还有些消肿消炎的药片。
季时风正要扫码付钱,大夫摆摆手:“你给小路拿的嘛,我知道。这回多亏小路了,真勇敢,太了不起了……”
季时风笑笑:“谢谢,他要是知道你这么夸他,肯定得意坏了。”
拿着药回到招待所,季时风先回自己房间换双鞋,一推门,床上乖乖躺着个人,头发乱糟糟的,眨巴着一双圆眼睛看着他。
“刚才谁和我说‘晚安’的?”季时风把雨衣脱了。
“季时风,”路辞嗓子还哑着,眼也不眨地看着季时风,好像生怕他不见了,“你去哪儿了呀,我现在没有手机了,找你都找不着。”
“出去了下,”季时风看他那惊魂未定的样子,默默叹了口气,“起来。”
路辞摇头:“我想和你待一块儿。”
“方牧呢?”季时风问,“要给他上药吗?”
路辞说:“他睡着了,先不吵醒他了。”
“嗯,”季时风在床边坐下,“起来。”
路辞以为季时风要赶他回屋,又摇头,双手紧紧揪着被角:“我不,我在你床上生根了。”
“生什么根,”季时风轻轻一弹他脑门,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药,“起来涂药。”
原来不是赶他走啊!
路辞才松一口气,又警惕地问:“涂完药我能待在你这儿吗?”
季时风说:“看你表现。”
路辞瘪嘴:“那我不起来了。”
季时风扬眉:“表现不佳,现在就回去吧。”
路辞三下五除二从床上坐起来:“涂药!快给我涂药!只要涂不死,就往死里涂——哎我操!”
说话太用力,扯着脸上伤口了。
季时风失笑:“小脑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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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辞的脸倒还好,巴掌扇出来的皮外伤,季时风主要是担心他的脑袋。
本来就不聪明,万一真撞出个什么好歹来怎么办?
他轻轻拨开路辞脑后的头发,一时间也没法辨认伤情如何,还是得明天一早去医院做检查。
“季时风,”路辞盘腿坐在床上,问他,“我毁容了吗?”
方才挨打时不觉得,这会儿喷了药,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疼,就和要往外滴血了似的。
“没有。”季时风说。
“那我还是你心里那个阳光英俊招人疼招人爱的十八岁大男孩吗?”路辞扭头问他,一脸期待。
“……”季时风无语了,给了他一个脑瓜嘣。
路辞垮下嘴角,看来还是毁容了。
他从枕头边拿起季时风的手机,对着屏幕一看,瞬间吓了一跳。
我靠,这半边脸蛋肿的,简直不能看了!
“季时风,”路辞哀嚎,“我成猪头了!”
“说什么傻话,”季时风安慰他,微微一笑,“是半边猪头。”
“……那不比猪头还吓人!”路辞生无可恋了,重重往床上一躺,床板太硬,又把后脑磕着了,“嘶!”
季时风连忙把他拉起来,板着脸说:“路大富,你就不能安分两秒钟?”
在方牧面前倒是挺有个哥哥的稳重样儿的,一到他面前,又成那个作天作地的娇气包了。
路辞委屈,拉着季时风的手:“季时风,我成猪头了,还是半边的。”
“没有没有,没成猪头,”季时风真是好气又好笑,看看路辞左边脸,又看看路辞右边脸,“还是很对称。”
“又说瞎话,”路辞不信他了,“那你发誓。”
季时风问:“发什么誓?”
“你发誓你不会因为我成猪头了而不给我加分,不能以这个为理由拒绝我的追求。”路辞一脸认真。
季时风真是服了这颗倒霉蛋了:“躺好,睡觉。”
路辞欢天喜地钻进被窝,和季时风盖一床被子睡觉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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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季时风从老板那儿又抱来一床被子,和路辞分开俩被窝。
路辞不乐意了:“季时风,我连内裤都和你分享了,你还和我这么见外。”
季时风吓唬他:“我裸睡,你来吗?”
路辞耳根发烫,立马摇头:“不了不了,我也不是那么不见外的人。”
季时风笑着闭上眼,过了一会儿,身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被角被轻轻掀开一个角,冷空气悄摸摸溜了进来。
“路大富,”季时风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沉声道,“又找死了?”
“季时风,你真裸睡啊?”路辞蠢蠢欲动,“我还没见过裸睡的人呢,我看看?”
“把你自己扒光了看。”季时风把他的手塞回他自己被窝。
没多会儿,窸窸窣窣的响动又来了。
这么两三趟,季时风叹了口气:“路大富,现在四点了,再不睡觉,天就亮了。”
“睡不着,”路辞抿了抿嘴唇,身体靠近季时风,终于坦白说,“季时风,我害怕,我闭上眼就看见他、他……”
季时风轻叹一口气,侧过身面对着路辞,一只手轻轻揉捏他的耳垂,轻声说:“傻子。”
路辞抓住季时风的手,像是牢牢抓住能让他感觉安全的依靠。
他没被人掐着脖子打过,很害怕;他看见牧牧被那个男人欺负,很害怕;他听见乡亲们说那些话,也很害怕。
今天晚上听到的、见到的、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和他脑海里的这个世界太不一样了。
“季时风,还好有你,”路辞心有余悸,“不然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路大富,应该是还好有你,”季时风看着他,认真地说,“你帮了方牧,也许不止是方牧。”
路辞愣了愣,鼻头一酸,差点儿又掉出眼泪。
“季时风,我想让牧牧转学,去城里读书,我爸妈也会愿意帮他的。”路辞说。
季时风“嗯”了一声。
“可是我只能帮牧牧一个人,可能还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路辞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也帮不过来的,谁来都帮不过来的,得靠他们自己才行,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自己都不好好读书,我凭什么劝他们好好读书呀……”
说到最后,路辞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急切地寻求季时风的认同:“季时风,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明白,”季时风看着他,温声道,“明白的。”
季时风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了,不公、欺压、倾轧、霸凌……诸如种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
贫穷的人遭受白眼,弱小的人遭受欺凌,普世的公正照不到最底层的黑暗角落。
如果说路辞是纯净的真空环境中长出的花朵,那么这就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如此残酷的社会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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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时风,我有点难受。”路辞低声说,鼻音浓重。
“怎么又哭了,”季时风叹了一口气,手臂揽过路辞,轻轻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你也长身体呢,睡了。”
路辞抽抽噎噎:“我十八岁,成年了,不长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