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从俊第一次见她,是在一次朋友制作的小成本电影的杀青宴上,他的那位朋友极为擅长的拍摄及叙事手法与当时观众的主流审美背道而驰,因此一直郁郁不得志。这次破釜沉舟请来刚出道的宁文文参演,单片酬就用掉了电影总成本的三分之一。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初出茅庐的女星宁文文带领着那部电影一跃成为当季最能打的一匹黑马,横扫该年各大电影节多个奖项。她也因此一炮走红,开始在电影界崭露头角,次年,宁文文获名导青睐,凭借受邀参演的电影角逐金马奖最佳女演员,顺利摘下影后桂冠。
那年是她出道的第三个年头,日子再往后数两个月,她就要满二十一周岁了。
也是同一年,她交了个在同剧组做执行导演的男朋友,对方告诉她,你现在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女明星,恋情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未来很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当时,距离宁文文产后抑郁自杀身亡,还有一年零三个月。
很长一段时间,舒从俊都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宁文文的死,因为她的死,其实并非外界传言所说,仅仅是产后抑郁自杀那样简单。
魏之宁接到这位自称是宁文文表演老师的人打来的电话,对方跟他聊了几句后,直接提出是否有时间当面详谈,字里行间似乎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的样子。
赶巧他人就在B市,并且也真的想知道更多关于母亲的事,考虑一番后,就应下了对方的请求。
他直觉此人跟陈德林并非是一路,至于这直觉到底对不对,赌徒的心态在这一刻又出现了,他打算亲自去验证。
舒从俊跟他约的见面地点在城西的一处富人区,这地儿魏之宁头一次来,进进出出的豪车款式先不论,单看挂的牌照,个个都是闪瞎眼的五连号。
魏之宁一个个瞻仰过去,坐在舒从俊派过来接他的这辆挂着66666的奔驰大G里,渐渐也心平气和了下来。
车子停在一栋独门独户的庭院前门,魏之宁人愣住了,他没想到舒从俊会直接邀请他到家里来,不管怎么说,都不太符合规矩。
他下了车跟在接应他的人身后,跨过青石门坎,踩着大理石铺就的笔直小路,院子里种满了争奇斗艳的各类花朵,沿途芬芳拂面,沁人心脾。
舒从俊穿了身月白色的练功服在一处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练太极拳,听到背后步伐将近,他顿住动作,转过身后眼底浮着一抹介于激动跟迟疑之间的复杂神色。
“舒老师。”魏之宁立在距他大约三米远的地方,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
舒从俊应了一声,遂把挽起来的灯笼袖往下一捋,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走,我们去屋里坐。”
会客厅三面玻璃墙,正对着一处翠绿的竹林,保姆在他们落座后端来茶水,魏之宁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正,舒从俊用眼神示意他:“喝茶。”
“谢谢,我不渴。”魏之宁一心只想着快快从他口中探寻更多关于母亲的事,直入正题道:“舒老师,您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舒从俊端起杯子呷了口茶,放下杯子后叹了口气说:“你母亲生前,最爱喝这明前龙井。”
见魏之宁并未接话,舒从俊又开口问:“你今年多大?”
魏之宁:“虚岁22。”
舒从俊混沌的眼珠上隐有泪花闪烁,“我总是恍惚,原来文文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
魏之宁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了握,直视舒从俊的眼睛,问出了二十多年心底最大的疑问:“舒老师,我想知道,我母亲真的是自杀死的吗?”
他明显感觉到,在自己问完这句话后,舒从俊抽了一口气,眼角蜷起的皱纹蓦得加深了许多。
“是。”半晌,舒从俊吐出一个单字,又望着魏之宁艰难道:“但,她并非是心甘情愿要自杀的。”
宛如平地一声雷,在魏之宁脑袋里嗡得一下炸开了,浑身的血液开始以心脏为中心向五脏六腑扩散出放射性的寒意,顷刻间冻结全身。
“舒老师,我听不明白,什么叫,并非心甘情愿自杀?”
宁文文遇到陈德林的时候,正值春风得意马蹄疾,名气带来的金钱跟地位蒙蔽了她的眼,使她看不清这个男人的真实面目。
那些知晓真相的人却都统统躲在暗处,巴不得她一脚踏空从塔尖坠落,然后蜂拥而上分食其血肉。
“等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看着她天真烂漫的脸,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陈德林结过婚了,是个有妇之夫。她所憧憬的幸福未来,其实是个不堪一击的玻璃城堡。”
舒从俊痛心疾首于自己最骄傲的女学生一步踏错,明明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却仍懵懂不自知。
为了及时止损,舒从俊背着宁文文去找了一次陈德林,对方的态度很诚恳,用极度惭愧的低姿态向舒从俊保证,木已成舟,并且他真的很爱她,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妥善安置宁文文以及他们的孩子。
“我只能相信他,他太会演戏了。枉我教了半辈子表演,到头来却被这样一个阳奉阴违的无耻之徒蒙骗。”
然而,纵使陈德林在舒从俊面前夸下海口,却防不住东窗事发,他那位高门大户出身手段极其强硬的厉害老婆,终于还是知晓了丈夫在外沾花惹草的偷腥之事。
陈德林作为豪门赘婿,自是不敢跟老婆离婚的,不仅如此,他还一口咬定是宁文文勾引在先,自己只是抵不住诱惑,一时糊涂犯下了错误。
宁文文为其诞下一子的那天,B市各大报刊杂志的头条新闻清一色全都是,著名女星宁文文寡廉鲜耻,争做小三,德不配位。
“你母亲是个很坚强的人,事发之后,她虽颓废过一阵子,却并未被彻底击垮。她做了最坏的打算,无非息影退圈,然后回到老家去,用那几年攒下来的钱,将你好好抚养长大。可是陈德林的夫人,并不想轻易放过她。”
陈德林老婆家祖上是带兵打仗的武将,一家子铁血手腕,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好好的上门女婿,竟敢在外育有私生子,简直有辱门风。
对方很快派人找到宁文文,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母去子留,要么交出孩子,任由他们处置。
“你母亲不可能把你交给他们,那无异于送你去死。陈德林夫人的意思其实再明白不过,你们母子二人,只能留在这世上一个。”
初秋的B市,正午的空气中还隐约留着夏日的痕迹,可坐在舒宅会客厅里的魏之宁,却只觉一阵阵阴冷从骨头缝里层层叠叠地泛上来,冻得他不得不伸手端起面前的热茶一饮而尽。
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反复诘问,在无数个午夜辗转反侧的梦魇中,他都在诘问自己撒手人寰的母亲,为什么狠心抛下尚在襁褓中的稚子。
他诘问了二十多年,也误会了二十多年。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
魏之宁抬头看向对面神色哀恸的舒从俊,即便努力控制,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仍旧颤抖地不成样子:“……她是爱我的,对吗?”
“她怎么会不爱你呢?”慈眉善目的舒从俊眼底裹着不加掩饰的怜悯和疼惜,“她爱你远胜过自己的生命,孩子。”
面前的茶杯空了,舒从俊唤来保姆,让她再去沏壶新的。
保姆回来的时候,不仅端来了新鲜的热茶,还有一盘切成四方小块的豌豆黄。
“尝尝。”舒从俊温和地说:“这道点心,也是你母亲馋嘴的时候最爱吃的。”
魏之宁怔怔地盯着那盘豌豆黄,稍作迟疑后,才缓缓伸手拿起盘边的叉子。
他细嚼慢咽的模样落在舒从俊眼中,惹来对方突然重重叹了口气,无比自责地说:“你母亲走后没几天,我就收到了一封她生前寄来的信,信上写着一个地址,她让我按照那个地址,去找一个叫魏招娣的女孩。”
魏之宁动作一顿,抬起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直直地看向他,等待着下文。
“可等我去了那里,遍寻无果,并没有找到一个叫魏招娣的。我一度以为,总归还是他们那边的人,抢在我前面把你给找到了。以至于这么多年,我在B市的茫茫人海中,找到过无数个魏招娣,却一直没有关于你的消息。孩子,这么多年,你到底在哪里?”
魏之宁无知无觉地掐着掌心,突然有种恍惚似梦中的无力感。
他缓缓开口,对舒从俊说:“抚养我长大的人,她叫魏胜男。”
时光簌簌回退,光影被撕扯重塑,渐渐从鲜活明丽褪色成了泛黄的斑驳。
二十几年前深冬的某个夜晚,打工妹魏招娣在护城河边捡到影后宁文文跟她怀里刚足月的奶娃娃,带着母子二人回到自己的出租屋。
当时的她已经抛弃了山沟沟里那对爹妈取给她的贱名,左邻右舍以及厂里的工友都只知道她叫魏胜男,魏招娣这个名字,是宁文文从她丢在床头的旧身份证上看来的。
几日后,魏胜男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宁文文确认死亡的消息,16岁的少女脑海里闪出的是一个无知而无畏的大胆念头,她要把自己偶像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抚养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