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却是《大学》中的第一句话,是《大学》中纲领性的一句,刚发蒙的童子也没有不晓得的,却最是难写,思索片刻,在雨村才在考卷上写道:“圣经论大人之学……”
会是第一场七道题,雨村作的并不快,至第三日午时,这才把最后一篇做完,将考卷上的墨迹吹干,雨村倒了些水净手,那水是贡院每日统一发放的井水,二月初的天气,颇有些冰凉刺骨,雨村拿的炭火不多,都是晚上取暖用的,这日头正当头,很是不用多浪费,况且雨村这号房位置好,是朝南的,日头照进来,暖融融的,也是极为享受的。
再看对面号房里那考生,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火力弱,镇日没有太阳,又常有冷风袭,雨村见他整个人缩作一团,已冻得有些僵直,手都拿不动笔,也不知他题目做完了没有。不过关心是关心,贡院里面规矩严,落得个作弊的嫌疑就不好了。这样想着,雨村从食篮里拿了个鸡蛋出来去了皮儿,靠坐在号房里面的墙壁上慢慢咀嚼,没办法,这日子里的水喝下去初时只觉如冰刀下腹,片刻后便从里到外凉了个彻底,未免噎着,也只能慢食。
不多时,只听旁边“啊呀——”一声,却是对面那老举人手足冻僵,握不住笔,笔落掉在了卷子上,雨村猜想必是污了一大块,心内暗暗为那老举人可惜,摇摇头叹息一声,为中进士考试了一辈子,因这一笔,怕是又与金榜无缘了,只盼这老举人能看的开。
越明日,会试第二场开,试卷发下来,却是策对五篇,第一篇题目是《周礼》中的一句话“不畜无牲,不田无盛,不蚕不帛,不织不衰”意思是“百姓中不饲养牲畜的人,祭祀时不能用牲,不耕种的人祭祀时不能用五谷,不养蚕的人不能穿帛制的衣裳,不织麻的人办丧事的时候不能穿衰麻孝服。”考的却是财政方面的主张。(中华文化通俗丛书《唐代名人科举考卷译评》,沈重等/编著)
雨村审了一遍题目,《周礼》之言,是劝使那些不事生产,游荡懒散的人,希望人们能够有东西吃,有衣服穿的一种手段,然施政之道不应如此僵硬,应活而用之,使民努力生产固然重要,然不可责其所不能,就如“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一个道理。思虑清晰之后,雨村打好腹稿,一笔一划的用馆阁体写道:
“利用厚生,教之本也;从宜随俗,政之要也……”
策对却是比那八股时文要容易些,至号军掌灯之时,雨村已做好了五篇,因这一日专注于试题,一日未曾用膳,雨村此时已饥渴难耐。
避开那木头隔板,雨村小心翼翼的点着火盆,又把冷掉的白米团子并酱牛肉放到一个碗里和铁质的水壶一起,放在火盆边稍微煨一下,带着点儿热乎气,也好下口,总比冷的好些。
在等饭热的时候,雨村抬眼望向对面那老举人,只见他正呆呆的坐着,望着号军帮忙拿来的试题,嘴里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的,那老举人从位置上站起来,把那试题捧起来,大喊:“真是好文章,好文章啊!”
语罢,捧着那卷纸一把推开面前的案板,狂奔而出,喊着:“好了!好了!我中了!我中了!哈哈!”
那来回巡查的士兵见状,轰隆隆围上去,把那老举子捆了起来,卷纸被打落在地,那老举人见了挣扎起来,疯疯傻傻的哭嚷:“我的文章!我的文章!你们这些匹夫,待我斩了你们!斩了你们……”
那老举人被士兵们带走,哭喊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了,看守雨村的那位号军叹了口气,道:“哎~又疯了一个!”
雨村望着前面号房里被推倒的案板,墨汁洒了一地,有些入神,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敛了衣袖,又用手帕垫了,从火盆边把饭碗端起来,暖呼呼的,碗边儿的米饭被烤的起了一层焦黄的边儿,看起来很有食欲,疯了一个,这考场里又剩了多少呢!
接下来几天考试都颇为顺利,最后一天,雨村放下手中的笔,挨着时辰交了卷子,出得贡院门来,雨村直到终于重见了天日,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森严宏伟的贡院,但愿此生再不入此门了!
雨村正待要抬步回那四合院,旁边传来喜顺儿的呼声:“公子!您可出来了!”
抢过雨村手里的篮子,喜顺儿道:“这科举场上最是折磨人,进去这九天,公子瘦了一大圈子了,等回去定要先用柚子叶洗澡去去晦气!”
雨村闻言笑笑,并不说话,喜顺儿有一点儿倒是说对了,他现在就想回家好好的洗个澡,一连九天都在那方寸小屋里吃住,整个人都快臭了!
待会了那小四合院,家里仆从已烧好了水,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雨村跳进了浴桶,微烫的柚子叶水烫红了雨村细瓷般的肌肤,叹息一声,雨村闭着眼靠在浴桶上,慢慢睡了过去……
睡梦中,雨村梦到有人在用砂纸磨他的皮肤,粗砾砾的疼,皱着眉头,雨村想把身上磨得他生疼的砂纸推开,触手间是火热的温度,猛然间惊醒,如眼是那双刻进他心里,永远都忘不了的眼睛。
片刻,那磨得他皮肤升腾的砂纸又动了起来,雨村这才注意到是水湛正拿着一块棉布毛巾给他擦着身体,只是那力道实在是太大了些。
等……等等,擦身体!雨村猛的拉过一遍的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遁到床脚,良久才平静下来,道:“王爷,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还请您回避一下。”
水湛紧紧盯着床脚那把自己团成了团子的人,良久,道:“衣服在架子上,穿好了便出来,被褥都湿了,让下人换新的。”
说完,水湛也不多留,转身出了门。
雨村慢慢松开裹着的棉被,身上光溜溜的只着亵裤,可那亵裤早已湿透,实贴贴的紧贴在身上,穿了还不如没穿,实在是想不明白,水湛堂堂亲王,怎么会来亲自动手给自己擦身子。把自己当个佞、幸吗?可是佞。幸需要亲自动手做这些事情吗?水湛的态度让雨村越来越迷惑,他一向是不会思考这些问题的,所以雨村思考了半天的结果就是不去想他。
这半天从桶里被提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又在被褥间钻了一气,身上早已经干了,从被褥里爬出来,雨村取过衣物,一件件穿了上去。
水湛原是没想到雨村会这么快出来,他以为发生了这等事,雨村定要在房里别扭许久的。
水湛抬眼望着神态无比自然的走进来的贾雨村,身上穿着自己特意为他准备的雨过天青之色的新衣,端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并未提考场之事,水湛命人看座,道:“发榜还要不少日子,你也在家里憋了这几个月。这几日天齐庙红梅花开了,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派人来接你。”
这明明是在雨村的院子里,水湛却表现的比雨村这个主人更像主人。可不是这屋子,这仆人都是水湛的人吗?雨村不由得生出一股子寄人篱下的不自在。可是在水湛面前,雨村一向都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拒绝,轻轻点了点头,半晌,雨村猛然发觉自己竟如此慢待水湛这个亲王,连忙开口称诺。
水湛见雨村如此反应,道:“你我私下在一起,雨村再不必如此拘谨。”
水湛这么说了,可雨村又如何真敢这么做呢?遂言:“王爷乃龙子,又高居亲王之尊,尊卑有别,自该如此。”
“你学问不错,有我给你担着,没有人敢动手脚,金榜之上,该有尔之姓名,不必太过担忧,便过几日轻松日子,料想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没有和雨村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水湛宽慰道。
“是。”雨村低垂了眉眼道。
“砰——哐当!”
“你定要如此和我说话吗!”水湛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道。
雨村看着面前翻倒的桌子和碎瓷片,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说这话,为什么水湛就这么翻脸了!
有些无奈的跪倒在地,雨村心道苦矣。
就是这种态度!就是这般姿态!水湛看着跪在地上的雨村,心头的火气更盛,这是什么意思!啊?不是喜欢跪吗?就跪死在这里吧!再不想看到雨村这般表面顺从,实则不把他放在心上的样子,恨恨的甩了袖子,夺门而去。
见水湛离去,雨村慢慢从地上起身,只觉得膝盖一阵钻心的疼,新换的绸衫上血红一片,雨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刚才不小心跪到了碎瓷片上,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雨村皱了皱眉,这下子真不用出门了!
第十四回(上)
第二天一早,水湛果遣了人来接雨村,强忍着膝盖的疼痛,雨村跟着来人上了马车,那车夫是个生面孔却是与喜顺儿相熟,许是喜顺儿和那车夫打了招呼,马车赶得慢且稳,一路倒是没有多少颠簸。
不一刻,马车抵达天齐庙,有小沙弥出来引雨村,从庙里那雕花回廊里拐了两拐,到了一处清静的小院子,至朝东正屋,小沙弥为雨村开了门,行了一佛礼,便告辞离开了。
微躬身回礼,雨村走进小斋,水湛正盘腿坐在里间的炕上,小炕桌上红泥小炉正咕嘟咕嘟的烧着水,一酒壶置于其中,满室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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