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您是心疼我,”丛暮笑笑,“我知道。”
四个人坐下来之后丛暮才知晓景云臻叫Mary一起来的缘故。黄有亮不愿理景云臻,又因为之前闹脾气不好意思跟丛暮说话,所以饭桌上只他跟Mary一来一回的聊得兴高采烈,Mary是顶级业务员出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可谓一绝,捧得黄有亮舒舒服服的,话里话外又抛话题给其他两个人接,饭桌上气氛还算热络。
菜上来的时候黄有亮“咳”了一声,别别扭扭的说:“丛小暮,那个,谢谢你啊,之前你差人给我送来的那副画,恰好是宋思在我太太出生那年的作品,画的又是蝶,应了我太太的名字,对我非常有意义,你费心了。”
丛暮一愣,只见景云臻在黄有亮的右手边冲着他使眼色,他立刻就明白了,无奈道:“老师,这不是我……”
“小暮确实是费了很多心思,”景云臻抢白,微笑道,“当时他还特意给我打电话托我打听,您是他的恩师,他十分看重您。”
宋思善画飞禽,画作非常值钱,而且因为现在流传于市场的画作数量稀少,更加千金难求。
丛暮暗暗叹气,这下他欠景云臻的更说不清了。
饭桌上丛暮给黄有亮夹菜倒酒,黄有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右手:“听说当年你右手治疗得不是很及时?现在恢复到什么程度了?”
丛暮将右手手掌蜷缩又伸开:“基本做事不妨碍的,只是下雨阴天会痛,当然也不会有过去那么灵敏了。”
黄有亮紧张地问:“画画……是真的不行了吗?”
丛暮低下头,抿了抿唇:“其实自从我手受伤之后,我就没有再试着动过画笔……”他苦笑了一下,“虽说是练了那么多年画,但是放下来,说忘也很快。”
“那你左手呢?左手不是也训练过了吗?”
“现在大多数的事情都能够用左手做,包括写字。但是我没有再画过画。”
黄有亮连连惋惜:“你真的……你当年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了,唉……”
他瞪了景云臻一眼,话锋一转:“所以说谈恋爱一定要擦亮眼睛,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我认识一位美术学院的副教授,年轻有为,长相也很不错,你有没有兴趣见一下面?”
丛暮笑笑:“老师我有男朋友了,本来他说要来跟我一起见一见您,但是临时有公事耽误了,下次,下次我们一起去拜访您。”
“哎,好!好!”
Mary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去看老板的脸色,见他虽然面色不虞,但是分明是早已知晓的神色。心里不禁暗暗感叹风水轮流转。
席间黄有亮故意与丛暮讨论感情现状,景云臻一顿饭吃的憋屈,但面上并不显得敷衍不耐,搞得Mary都心生同情。
吃完饭,黄有亮招呼景云臻到茶几上把一只大箱子搬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十来本绘画刊物,每一本都经过黄有亮精挑细选。
黄有亮喝大了,酒气涨得脸通红,他拍着丛暮的肩膀说:“咱们今天在饭桌上聊了不少,我能看出来,你心里呀,你心里……不用我说,你自己清楚。这几本书是我送你的礼物,你收下它,练与不练,学与不学,是你自己的事,我无权帮你决定,但是人活着一辈子,总要为了你爱的东西努一把力,即使是从头再来。”
丛暮低着头看那一只箱子,抿着唇不说话。
“画家大器晚成的比比皆是,我自己也是五十岁之后画出来的东西才入得了人的眼。李白说‘文章憎命达’,咱们画家跟作家是一样的,你的阅历,可不就是你创作的一部分吗?我们的人生坎坷一点,在经历这个坎坷的过程中,心是痛苦的,但是坎坷总是无法避免的,我们怎么办?只能把这种坎坷转化为作品的厚度,你说对不对?丛暮,你是非常有灵气的孩子,灵气不在于你的手,在于你的心,你的大脑,你的眼睛。”他打了个酒嗝,“我没跟你说过,当年咱爷俩感情好,我自己没有孩子,我拿你当我半个儿子。你回来了,我心里是非常高兴的,我也心疼你……心疼你,如果你想再开始画画,我会尽全力帮助你,不想学也不要紧,你还当我是你的老师,多到我那里去站站,咱爷俩,喝酒,吃肉,聊天,高兴高兴。啊?”
丛暮眼眶有点微微的湿润。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人生中最璀璨的青春,关于梦想和绘画,不是丛安新,不是景云臻,而是跟黄有亮有关。能得到黄有亮的重新接纳和鼓励,对他而言意义颇深。
将黄有亮送走之后丛暮跟景云臻道谢:“你不应当谢我,”景云臻说,“是我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所以我应该尽力挽回。”
“脸上的伤还疼吗?”丛暮在走廊下抽烟,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血痕。
“不疼了,”景云臻小心觑他神色,“很快就能愈合。”
“嗯。”丛暮随意应了一声。
“我是说,不会留疤,你不要嫌弃我。”
“也是,”丛暮“哼”了一声,“你现在也就一张脸还能看,可千万保护好了。”
“……”
“对了,宋思的那副画,让你费心了,你买下来的时候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景云臻说,“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就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我为了给你打电话手机号都办了五六个了。”
这时候司机开了车在楼外台阶等,丛暮把烟灭了,笑了一下,没说话,坐上了车。
隔天景云臻再试着发了一次消息,这下显示发送成功了。
他还挺乐呵,当天奖励自己早早下了班,选了一份现出炉的芝士蛋糕差人给丛暮送了去。
第50章
丛安新的墓地赶在过年之前修好了,那日丛暮独自在墓园待了半天,出来的时候祁卓看他脸上有湿润的痕迹。
他抱了丛暮一下。
年前祁卓一直在家里办公,俩人吃遍了城中餐馆八大菜系,祁卓对中餐赞不绝口。
年二十八的时候丛暮给自己放了假,他们开车去附近商超囤年货。祁卓是不爱热闹的性子,所以在英国的那些年里,即使是圣诞也不怎么庆祝。
年末的超市人山人海,大喇叭里放着刘德华的恭喜发财,来买菜的大爷大妈带着各色的口音来来往往,穿彩虹色羽绒服的小孩子在前面跑,年轻的家长在后面追,热闹得仿佛来买东西不要钱。
祁卓推着购物车慢吞吞地堵在人群里,丛暮一边跟他聊天一边在他身边的货架上采购货品。路过海产区的时候边上突然涌过来一群大爷大妈,祁卓避着人往旁边退,没几步被人挤到了水族箱旁边,接着手里猝不及防被塞进来一只塑料袋。穿红色围裙的大妈举着一根硕大渔网,站在凳子上,从身边一人高的水族箱里划拉一下,“哗啦”捞上来一条大鲫鱼,大嗓门眉飞色舞说,“今天的鲫鱼好啊,小伙子,回家给你媳妇炖汤喝,啥都不用放,锅里一煮,哎呦,那个鲜呦。”
等到丛暮找到祁卓的时候,他车筐里已经堆满了蔬菜生鲜。他自己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把购物车横在身前,神情有点委屈,像是亟待骑士前来营救的可怜公主。
丛暮对着小祁公主哈哈大笑。
两个人结了账回家,将速冻水饺下锅,摆了鸳鸯火锅,又开了一瓶白酒,在春节联欢晚会一片嘈杂的背景下靠在沙发上絮絮的说话。
两只猫各自在他俩腿弯坐下来,时不时仰头要摸摸。祁卓仍然致力于让猫留在距离桌面半米远的地方,所以没过一会儿两只猫就都跑到丛暮身上去了。
自从上次祁卓略显激动地问过他对两个人关系的看法之后,没有人再提过这个话题。
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对于其他处于恋爱中的情侣来说甚至算得上无聊,可是这么多年,祁卓是唯一让丛暮感觉到家庭和温暖的人,他知道祁卓也是这样想的。
他在很多年前也想过和景云臻的一辈子,两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夜里进行温柔或者激烈的性爱,在周末和假期一直出去度假,过永远相爱的生活。可是等到事发,他终于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景云臻从没想过跟他过一辈子。他的若即若离早就有迹可循,然而丛暮却宁愿这样自欺欺人的过下去。
他那时候有多爱他,看他跟别人暧昧还在不停为他开脱,哪怕是轻贱自己也想留住他,即使知道他是为了报仇跟自己在一起还是爱他,真是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掠过所有恩怨和不堪的欺骗,与他手牵着手步入坟墓,堵住眼睛和耳朵告诉自己我这一辈子得偿所愿。
他这一辈子只傻过这一回。
电视机里主持人喊着倒数计时的时候景云臻给他打来电话,整个零点,他打了三遍,丛暮没有接。
零点零一分,丛暮受到景云臻的短信:“小暮新年快乐,祝你新的一年身体健康,平安快乐,所有心愿都能实现。”
丛暮将短信删除。
景云臻坐在车里。
他手里拿着手机,忖度半晌,最终还是把短信的最后一句————“往后每一个新年我都在这里”删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