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秋雨交缠的深夜,夏日的干燥已经散去,湿润的雨气顺着墙壁爬进来,裹得人遍体生寒。
容斯言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他闻到陈岸身上有酒气,很轻很淡,但是一样熏得人头晕目眩。
陈岸像是被酒水泡开了话罐子,对着床上沉默的男人喋喋不休起来:
“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的命都是你捡回来的,如果当年你没有出现,我真的打算和冯达旦同归于尽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收养唐小笛吗?他被生母遗弃到福利院门口的那天,正好是你的生日,仅此而已。”
“你走之后,我拒绝了陈泉的继续资助,在东南亚只身一人闯荡,直到几年后积攒了足够的资金,回到了槿城。我原本一辈子也不想回到这里的,可是这是我和你生命的唯一交集点,除了这里,我不知道到哪里才能再找到你。”
他压抑着声音,几乎像是从心脏深处发出声音来:“如果一直找不到你,我就打算自己一个人这样过下去了,直到死掉的那天,带着你给我的回忆死掉。”
容斯言面无表情听着他的告白,他为他语气里的痛楚而触动,可他依旧很茫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抱有这么剧烈的感情。
感觉自己仿佛在看电视剧,看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渺远的故事。
因为不明就里,这种太过浓烈的感情不会让他感动,只会觉得难以承受和恐惧,下意识逃避。
他挣扎起来,想要甩开他的拥抱。
陈岸却不肯松开他,反而抱得更深了。
“不要走……”他醉醺醺地低声道,“我不会再逼你了,你……你想做什么,去做就好了,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你不要躲着我……”
漆黑的深夜里,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彼此不相通的心事,在朦胧的昏黄灯光下交汇和消散。
两天后的周一。
葛海澜趁中午午睡的时候把容斯言喊出来,把印着指纹的透明胶带递给他。
容斯言难得露出了愉悦的神情:“我尽快把指纹膜做出来,你找周营不在的时候,赶紧把档案偷出来。”
葛海澜应了,但是看起来有些古怪,脸色僵硬,手时不时搓着裤子。
容斯言:“怎么了?”
葛海澜勉强一笑:“没、没事。”
似乎生怕自己说错话,没等他再问几句,一溜烟跑了。
容斯言微微皱眉,但是葛海澜经常一副战战兢兢的没出息样,他见怪不怪了,也就没往心里去。
他以为按葛海澜的胆子,偷档案这事儿起码也得拖个十天半个月,没想到一周后葛海澜就把东西给他弄来了。
那是一个陈旧的文件袋,封面上写着“校门出入记录”,后面跟着具体年份和值班人员的名字。
容斯言眉头紧蹙,立刻把档案打开,却发现里面是整整一沓白纸。
晴天霹雳。
葛海澜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容斯言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了葛海澜。
葛海澜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苦笑道:“我是没什么道德底线,但是你高估了我的胆子,我哪敢蒙你啊,你看一下封口胶就知道了,我偷出来就直接给你送来了,看都没敢看。”
其实更深的原因是,前些天被陈岸逼迫说出实话后,陈岸给了他一笔丰厚的薪酬,要求他竭尽全力配合容斯言的调查,容斯言让他干什么就立刻去干,其他什么也不要说。
葛海澜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两人你蒙我我蒙你的,打什么哑谜。
他只知道赚钱是不烫手的,事到如今骑虎难下,也只能答应下来。
这条线索断了。
容斯言沉眉思索着,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葛海澜小心翼翼道:“这个档案袋要不要送回去?要是被发现少了样东西,可能会打草惊蛇。”
容斯言却忽然像是想到什么,道:“不用。”
葛海澜:“可是……”
“你再去一趟,多偷几套出来。这几天也别去李太太家了,给我好好盯着周营和沈麟。”
葛海澜一怔,片刻后反应过来:“你是要故意引起他们的注意?”
想明白了容斯言的用意,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档案丢失势必要引起周营的注意,就会猜到有人企图重新调查八年前的凶杀案,那么很有可能会自乱阵脚,暴露出他们原本查不到的东西。
这着实是被逼无奈之举,他们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了,当年的一切都被抹得干干净净,何况还是在沈麟和周营眼皮子底下调查,一不小心就全部玩完。
“光是档案丢失可能还不够,”容斯言轻描淡写地道,“把周营最宝贝的那个金丝楠木信鸽模型也偷来吧,那玩意儿丢了,他就绝对不可能发现不了。”
语气轻松得仿佛让他去买个冰棍儿。
葛海澜敢怒不敢言:“……”
心想,回去一定要找陈岸加钱。
那天晚上抱着他又哭又闹撒酒疯的事,陈岸醒来后似乎就记不得了,容斯言也没提,两人都默契地装作不知道。
白天的陈岸仍旧是意气风发的精英模样,雷厉风行,干脆果决,偶尔露出混不吝的痞气。
容斯言照常上班,在学校的时候必须一刻不停地说,在家的时候就话很少。
现在说起“小哑巴”这个称呼,反倒是他更适合一些。
十一月中旬,陈岸的生日到了。
容斯言原本不知道他的生日,少年时他也没给陈岸过过生日,是生日当天的早上,唐小笛兴奋地在早餐桌上说出来的。
“今天爸爸过生日!”唐小笛掰着指头道,“要去游乐场玩海盗船、摩天轮、鬼屋、旋转木马,吃空气松露巧克力、蜂蜜柚子冰淇淋、战斧牛排……”
陈岸笑了一下:“我过生日,怎么全是你爱吃爱玩的?”
唐小笛被戳破了小九九,红着脸道:“爸爸讨厌……”
陈岸不喜欢过生日,生日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因为他的出生是一场意外,更是一场灾难,拖累了母亲的一生,还间接导致了她的离世,他对生日没有半点期待或喜悦的心情。
但是董初静生前是很喜欢给他过生日的,她总是摸着他的脑袋,说小岸又长大一岁了,是男子汉啦,妈妈也老了一岁啦。
陈岸不喜欢她说自己老,总是跳起来捂住她的嘴,大声辩驳,一点都不老,妈妈全世界最年轻最漂亮,永远不会变老!
后来董初静真的没有再变老。
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九岁。
因为母亲的期盼,陈岸再不愿意过生日,也还是每年象征性地会过一下,买个蛋糕,带唐小笛去游乐场,其他也就没什么了。
相比起过生日,更像是找个由头带唐小笛出去玩。
父子俩讨论的时候,容斯言在旁边安静地喝着一碗椰奶西米露。
陈岸突然抬头问他:“你想去哪儿?”
容斯言没想过自己也要去,但是在人家生日这天给冷脸好像太破坏气氛了,于是他淡淡开口道:“随便。”
随便,那就是怎样都行。
陈岸一手拉着他,一手抱着唐小笛,风风火火去了槿城最大的游乐场。
唐小笛一到游乐场就兴奋得吱哇乱叫,熟练地跑来跑去,买好儿童和成人套票。
容斯言身体弱,玩不了那些刺激的,陈岸和唐小笛在上面玩的时候,他就在下面坐着喝果汁。
来游乐场的家庭大部分都是父母带着孩子,唐小笛坐完海盗船下来,脸色红扑扑地要喝水,容斯言就拧开矿泉水瓶盖喂给他喝。
唐小笛喝着喝着,趴在他腿上不起来了。
容斯言摸摸他的后脑勺:“怎么了?”
“我好开心呀,”唐小笛把脸蛋埋在他怀里,小声道,“以前总是只有爸爸带我来,其他小朋友就会偷偷看我,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没有妈妈,可是今天容老师当我妈妈了,我也有妈妈。”
容斯言一呆。
在唐小笛的理解体系里,一个家庭必须是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和一个孩子组成的,那么突然加入的他,自然就是“妈妈”了。
陈岸也听见了,却没有反驳,而是观察着容斯言的脸色。
容斯言拿出纸巾擦了擦唐小笛后颈上的汗:“容老师是男生,男生怎么能是妈妈呢。”
唐小笛不服气道:“可是只有妈妈才会和爸爸亲亲啊,我看到过好几次你们在沙发上亲亲了,爸爸还总是让我不准乱说,我哪有乱说。”
容斯言仿佛被雷劈了一下,张口结舌。
陈岸也难得地结巴起来:“瞎……瞎说什么。”
“本来就是……”
唐小笛还想继续说,被陈岸抱走去坐旋转木马了。
中午唐小笛玩累了,被文扬送回家去午睡。
陈岸局促地对容斯言道:“小孩子乱说,童言无忌……”
容斯言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陈岸闭嘴了。
唐小笛确实没乱说,他也不是故意的啊,那不是,有几次没忍住么……
容斯言:“为什么我们不回家。”
单只让文扬把唐小笛送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