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斯言的表情,和唐小笛如出一辙。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掐痛的手腕,又抬起头,困惑道:“小笛爸爸?……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姓郁,姓容,容斯言,小笛这学期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
唐小笛急了,用力扯爸爸的袖口:“爸爸!”
一嗓子喊得回了魂。
陈岸如梦初醒,按了按太阳穴,低声道:“……容斯言?”
容斯言一用力,终于挣脱了。
他退后一步,揉了揉被抓得泛红的手腕,脸有愠色。
似乎是被面前男人的鲁莽惹恼了,只是碍于小孩在场,不好发作。
“既然陈先生今天不太方便,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
话音未落,陈岸再一次抓住了他。
这一次不是抓他的手腕,而是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紧握住他的肩头。
有点不讲道理的霸道,又有点支撑和依赖的意思。
也不知道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怎么会给人脆弱得下一秒就要倒塌的感觉的。
“你不是,郁风晚?”
容斯言抓紧了手里的工作簿和钢笔:“不是。”
“我认错了?”
“嗯。”
“可是你为什么长着郁风晚的眼睛,”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陈岸的话颠三倒四,“你不是他,为什么会长着他的眼睛?!”
说完,不知是不是情绪过于激动,一下子失了力气,摔在玄关的地毯上。
唐小笛看起来被吓住了。
呆呆地站在一边,一动不动。
容斯言连忙把他翻过来,试了试他的心跳,翻了翻眼皮。
确定他只是醉晕过去了,放下心来。
为了安抚唐小笛,勉强对他笑一笑,道:“你爸爸只是喝醉了,别怕,睡一觉就好了。”
唐小笛捂脸道:“老师你快走吧,别管他了,丢死人了。”
容斯言想了想,招了招手,让唐小笛帮他把陈岸扶上楼,放在宽敞的大床上。
卧室是极简的北欧装修风格,大块的蓝色和白色,干净整洁,萧索冷淡。
漂亮,但没有人气儿。
莫名给人一种监狱的感觉。
唐小笛直起身来,气喘吁吁道:“爸爸以前也会喝醉,但是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可能是喝的酒太多了,他也不想的。”
担心爸爸被老师嘲笑,他不得不挖空心思替爸爸找补。
容斯言:“嗯,老师知道的。”
“爸爸……为什么会说你是另一个人?”唐小笛嘀咕道,“什么鱼丸,我从来没有听爸爸说起过这个名字。”
“可能是你爸爸的老朋友,或者什么电影电视剧里的人。人脑子糊涂的时候,记错了事情,把假的当成真的,也是常有的事。”
“这样啊……”
唐小笛想了想,觉得两个不相关的人,长着相似的眼睛,是一件挺有趣的事。
爸爸睡着了。
眉头紧锁,呼吸声很轻,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唐小笛送容斯言出去,轻轻带上了爸爸卧室的门,像个成熟稳重的小大人。
穿鞋子的时候,容斯言忽然轻声问他:“你爸爸经常应酬喝酒?”
“没有经常,一个月可能有四五次吧。”
“会经常这样晕倒吗?”
“从来没有过。爸爸身体很好的,喝醉后会一般会有点晕晕的,但是说话都很正常,还会凶凶地赶我睡觉。”
容斯言默然无声,不知在想什么。
唐小笛:“今天应该就是……嗯,喝得有点多。”
其实心里最大的疑虑是,爸爸念叨的那个鱼丸是谁?
明显爸爸是因为那个鱼丸才会这么失态的。
为什么爸爸看到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眼睛,会变得这么激动?
唐小笛小小的脑袋里满是困惑。
今天的爸爸和以往相比,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他好像认识了一个全新的爸爸,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不为人知的爸爸。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些奇怪的猜测。
不过他还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容老师也不行,虽然他看起来是会耐心认真地听他说话的类型。
容老师什么都不懂,告诉他也没什么用。
这样想着,他对穿好鞋子的容斯言道:“老师再见。”
容斯言直起腰。
那双眼睛和八年前一样,微圆的瑞凤眼,睫毛细长,标准的美人眼睛。
只是八年前这双眼睛是风流轻佻的,傲慢挑剔,带着懒洋洋的冷淡。
而如今却温和,平淡,迟缓,似乎已经被刀刃磨去了所有棱角。
“晚安,再见。”
容斯言慢慢地说道。
第5章 我可以告你骚扰
容斯言花了一些时间来回想过去,关于八年前,关于陈岸。
说不记得是假的,但好像也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和几百个已经模糊的青春面孔一样,陈岸只是沉默在回忆里的,一个可以笼统称之为“故人”的形象。
一个沉默寡言的学弟,有过一些接触,仅此而已。
所以他对陈岸的异常和激烈迷惑不解。
他翻出手机,在本市范围内搜索陈岸的名字。
搜索列表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陈岸作为本市优秀企业家的各项荣誉,杰出成就,身价过亿的新闻,等等等等。
容斯言有些意外。
他印象里的陈岸还是那个瘦瘦黑黑,不善言辞的小男孩儿。
盛夏的校园日光,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不笑也不说话。
有几次他恼了,让他滚远点,他也不生气,只是默默又退后几步,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和财经杂志上这个西装革履的精英陈岸,好像没办法联系到一起。
容斯言把车停在深夜的马路旁,对着车前的后视镜,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孔。
回国前他找TheCranleyClinic的医生对五官做过细微调整,恢复期只有一个多月,动的面积很小,但是把标志性的五官特征都抹去了。
加上八年过去,他的容貌本身也和十七岁时不一样了。
陈岸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难道人真的可以仅仅凭眼睛,就认出一个八年未见的故人吗。
容斯言有些心烦。
陈岸的出现在他的预料之外,他对现在的陈岸完全不了解,不知道这会不会干扰他的计划。
但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躲避或是装聋作哑都显得此地无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不喜欢这种茫然和被动的感觉。
流影随波,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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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
立藤小学三年级2班。
容斯言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四点。
还有二十分钟就放学了。
他揉了揉因为写板书而酸痛的手腕:“接下来自习吧。”
前一天睡得太晚,今天一整天都混混沌沌,肩膀酸痛。
他原本想趁自习的时候坐下来好好歇一会儿,然而邵茵出现在门边,小声喊他:“容老师,容老师,周主任找。”
周营,男,42岁,教导主任。
容斯言让班长看管纪律,带上门,跟着她往办公室走:“什么事?”
邵茵:“不知道。大概一个小时前有个校董来视察,在周主任办公室待了好久,然后周主任就让我来喊你了。”
容斯言眉头微皱。
因为昨晚的事情,他条件反射
第一个想到的是陈岸。
难道陈岸醒过神,来学校找他了?
随即又觉得不可能。
立藤学校是集小学、初中、高中于一体的综合贵族学校,校董每年给学校捐助上百万的赞助费,才能得到这个职位,把最优质的教学资源都提供给自己的孩子。
而陈岸明明是最痛恨这套体制的,就算为了教育资源把小孩送进这里,他也不觉得陈岸会是那种买校董职位的人。
一个因为阶级壁垒受到过校园霸凌的人,会主动参与到这套规则中?
容斯言推开办公室的门。
陈岸侧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摆着一台开着的电脑。
他转过头来,盯着他。
周营微微弯着身体,原本在殷切地对陈岸说着什么,听到响声,也转过头来,不轻不重地训斥道:“怎么这么晚才来。”
其实一点都不晚,邵茵来喊他,他就立刻动身了。
中年男人的通病,抓住一切机会装腔作势,拿腔拿调,显摆自己的职权和地位。
如同招摇过市的鹈鹕,头小肚肥,长喙尖利,皮囊油厚,盛满润嗓的腥臭唾液,随时准备昂起细尖的脑袋,高谈阔论一番。
容斯言在门边,站着没动:“找我,什么事。”
周营不满他的冷淡:“站在门口做什么,把门带上。叫你来,当然是有要紧的事找你。”
容斯言沉默片刻,慢慢走了进来。
深绿色大门阖紧,挡住满天昏黄的日光。
他看到满墙壁精致的信鸽比赛奖状,办公桌上陈列着晶莹剔透的奖杯。
做工精巧的各式信鸽模型,有的鸽眼由玉石所制,熠熠生辉,栩栩如生,都是十多年来投其所好的家长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