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漂亮的一道甜点。
若是以往,唐小笛一定会高兴得眯起眼睛来,露出尖尖白白的小虎牙,一口一块。
今天却一反常态,垂着脑袋,没精打采,勺子一下一下戳着碟子里的蛋糕。
像只被雨淋湿的小蘑菇。
保姆心知是为了接送的事,便没有多问。
雇主的家事,外人是不好多嘴的,即便其中一方是小孩也不行,这是业内的潜规则,也是防止别生事端。
保姆给唐小笛倒了杯热牛奶,心中暗暗祈祷男主人快些回来,不然小祖宗的嘴巴要翘得能挂上油壶了。
正吃着,身后传来大门的开阖声。
一个身穿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约莫二十五岁,五官锐利,鼻梁高挺,肤色偏黑。
尽管年纪很轻,但是似乎沉默寡言,不常欢笑,隐隐显出一种阴郁的气质。
像是深夜寺庙外的枯树,一只伫立在枝头的鸱鸺。
安静,萧索。
保姆连忙上前,接过陈岸的公文包,悄声把唐小笛今天没人接送的事情说了。
陈岸挽袖子的动作一顿,没什么表情,说了句“知道了”。
保姆去厨房忙活晚饭,客厅里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
陈岸在唐小笛对面坐下来。
他看起来是想和小朋友好好沟通一番,但是因为不善言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沉默片刻,问道:“好吃吗。”
唐小笛原本是有些委屈的,但是被陈岸这么一问,连委屈都忘了,只剩下紧张:“……好,好吃。”
陈岸:“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
唐小笛傻傻道:“阿姨特意用低糖轻奶油做的,不是很甜……没有水果甜。”
陈岸:“那就好。”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于是唐小笛只好主动开口。
幸好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父子俩的对话,基本都是由他主动挑起的:“本来每天我都是自己回家的,但是今天下雨了,我没有伞也没有雨衣,只好在教室里等。”
陈岸很快地道歉:“今天下午工作多,我没有注意窗外的天气,不然我一定会去接你的,抱歉。”
“不用道歉,我没有生你的气,”唐小笛酷酷地强调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本来也没有想麻烦你。只是,只是看到其他人都有爸爸妈妈来接的时候,有一点点,一点点的难过……”
这一点点的情绪流露,已经透支了小朋友的全部勇气。
他原本就不是爱撒娇的孩子,不想被爸爸看轻,所以总是暗暗观察大人们的样子,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成熟一点。
一个成熟的人,是不会因为爸爸没有来接送放学就哭的。
陈岸自然也明白他在想什么。
可惜他天生一张扑克脸,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更不会安抚别人的情绪。
于是也只能摸摸唐小笛的小脑袋,向他保证:“下次,我一定提前看好天气预报。”
唐小笛破涕为笑:“谢谢爸爸。”
保姆见父子说开了,见缝插针,把晚饭端了上来。
陈岸道:“今晚没什么事,外面雨小了点,早点回家。”
这算是额外的福利。
陈岸算是很大方的雇主,他不像有的雇主那么锱铢必较,生怕被保姆占便宜。一般没什么事的话,都会让保姆早点回家,只要每天定点来做饭和洗衣服就好。
今天保姆没去学校接送,也是因为这不是她的工作职责,一般遇到雨天,都是陈岸亲自去接送。
保姆收拾好厨房,高高兴兴地卸了围裙,回家去了。
晚饭是酸汤肥牛,茄汁焖豆腐,蚝油生菜。
陈岸工作饿过了头,有些没胃口。
他看着唐小笛唏哩呼噜地喝汤,问他:“我和保姆都没去接,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唐小笛咽下汤:“是这学期的班主任,他有点笨笨的,但是说话声音很好听,看我没有人接,就开车送我回来啦。”
声音。
陈岸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是在十六岁的时候。
那个他为之失魂落魄的人,曾经在他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一字一句告诉他“我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陈岸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和漠然。
他随口应道:“笨笨的?”
“对啊,我猜他是刚来的,以前没见过他。他看起来也不怎么会管小孩,傻乎乎的一直在说话,放学的时候果然嗓子哑掉了,”唐小笛说得头头是道,“像比较有经验的老师就知道啦,小孩子就是很吵的,应该每个组安排个小组长管,或者敲黑板擦和戒尺,这样都比大声说话要管用。”
陈岸扯了下嘴角,这在他的面部表情中,可以算得上是“笑”:“你懂得还挺多。”
唐小笛:“这老师真的有点笨笨的啦,还有点迟钝,明明看起来挺年轻的,走路像老爷爷一样……”
陈岸对学校的什么新老师不感兴趣,他想到的是另一个问题:“既然这样,要不要换老师?”
唐小笛吓了一跳:“为什么要换。”
陈岸没什么表情:“听起来,这个老师没什么经验,不知道教学质量怎么样。”
唐小笛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他今天应该是,太累了,所以看起来有点笨……”
陈岸简短道:“随便你,什么时候想换老师了,告诉我一声。”
小孩子的心思最难猜。
唐小笛原本是有些嫌弃这个容老师笨笨的。
但是刚才一路上容老师其实对他很温和,车子里很干净,有香香的熏叶的味道。
看他盯着车子前面的陶土兔子玩偶,还想把玩偶摘下来送给他。
如今看他被爸爸这样轻视,唐小笛忽然生出一点恻隐之心,费劲巴拉地开始找补:“其实他蛮负责任的,还让我回来问你手机号码,明天去背给他听呢。”
陈岸笑了笑:“我让你背的时候你不背,这个老师是何方神圣,他一说,你就这么听话啦?”
唐小笛脸红了:“不是听话!只是,完成家庭作业而已……”
陈岸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怎么在意。
但他忽然又想起唐小笛刚才说的“老师声音很好听”。
尽管知道可能性极低极低,趋近于零,还是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你这个班主任,叫什么名字?”
唐小笛努力回想容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汉字和拼音:“好像叫,叫……容斯言。”
第3章 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陈岸眼里那点微弱的光黯淡下去。
一枚石子落入深潭,水花溅起,转瞬即逝。
唐小笛懵懂道:“你认识容老师吗。”
“不认识,随便问问,”陈岸淡淡道,“吃完饭就去写作业,早点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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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锦潭小区B栋地下停车场。
大部分上班族还没有到下班时间,停车场静悄悄的。
容斯言把白色桑塔纳驶入停车位,关紧车窗,确保声音不会泄露出去,然后拨通了通讯录里的一个手机号码。
很快接通了。
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轻微的南方口音,说话一快就n、l不分。
女人的声音有些惶然和紧绷:“不太顺利,可能因为我是新来的,加上口音的缘故,他们对我很排斥。”
容斯言:“正常,慢慢来。”
“不过我还是打听到一点消息。学校的校工的确是互相认识的,八年前监控室整修,换过一批校工,不知道是不是和那件事有关系。”
容斯言:“嗯,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
声音低哑,沙沙似筛。
女人忍不住关心道:“你的嗓子怎么了,这么哑。”
容斯言揉了揉眉心:“没什么,开学
第一天,班里的小孩子不太好管。”
“我们老家有土方子,炒山楂加冰糖煮,清热润肺的,治喉咙痛最有效,你要是不会煮,我帮……”
“不用了,”容斯言冷冷打断道,“还是你希望,被人发现我们俩是认识的?”
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而阴沉的气氛中,容斯言轻轻吐了口气:“抱歉,我说话太重了,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是想提醒你不要掉以轻心。”
“我知道,”女人咬住手背,低低哭了起来,“可是我好想他,你跟他差不多大,我听到你的声音,就总是忍不住把你当成他……”
容斯言默然无语。
从前的他是很会哄人的,尤其是女人。
其实他可以适时地给她一些安慰,比如“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弟弟”,“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喊你姐姐”。
但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这世上的人都顶着同一片天空,有的人习惯晴空万里,有的人从出生起注定经受狂风恶浪,冰天雪窖。
他们的天空,从八年前开始撕裂,如同瓷器上的冰裂纹,釉骨森森。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
再多的宽慰和舔舐伤口都于事无补。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注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