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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藤小学的惯例,从三年级开始,每年开学之初,班主任都要对学生家访,以具体了解学生的学习状况和需求,以便进一步的教学辅导。
快放学了,其他老师陆陆续续走了,容斯言在办公桌前翻家庭状况表。
语文老师邵茵凑了过来:“其实我一直搞不懂,表格上都填了学习状况和家长联系方式了,现在线上也可以视频,为什么一定要老师去家访呢。”
家庭状况表是学校统一下发的。
容斯言翻到最后几页,纸上赫然出现了更加详细的情况统计表。
细致到家长的学历、职业、年薪、房屋地段,甚至学术获奖情况。
邵茵吃了一惊。
她刚毕业没几年,从来没有担任过班主任,也从来不知道家庭状况表会细致到这个地步。
“这是……”
容斯言的表情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想到了:“表面上是学生读书,背后其实是成千上万个家庭的竞争。”
“可是,这跟家长没有关系呀。学习学得怎么样,不都看学生自己吗。”
“那就要去问制定这张表格的人了,”容斯言淡淡一笑,“有的人就是认为,高贵者生而高贵,低贱者尘垢秕糠。家校委员会也只会选举学历更高、收入更高、人脉更广的家长当委员会主席,你说重不重要?”
邵茵眉头微蹙,瞪那张表格。
容斯言心道,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校传统而已。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换句话,也可以是另一层意思。
朱门应永寿,寒门当立死。
邵茵问他:“你嗓子还没好,今天就要开始家访啦?”
容斯言:“嗯,有个学生的信息不太对,今天就去他家了。”
邵茵:“谁?”
容斯言:“唐小笛。资料上写着一家三口,但是关于母亲的信息错漏百出,几乎都是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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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斯言到达唐小笛家里的时候,是八点十分。
防止打扰对方吃饭,他特意等了等,在街边吃了碗桂花酒酿圆子。
等到晚饭时间过了,才按响了门铃。
还是上次的保姆来开门。
唐小笛听见声音,跑了过来,吃惊道:“容老师。”
容斯言弯下身来,和他脸对着脸,微笑道:“晚上好。”
唐小笛不愧比同龄人都早熟些,
第一反应是:“老师,我在学校犯什么错了吗?你现在应该下班了。”
容斯言晃了晃手中的笔记簿:“老师来家访,不会耽误很久的。你爸爸妈妈呢?”
不知为什么,唐小笛显得有些紧张:“爸爸还没下班,妈妈也……没下班。”
保姆微微侧过头,看了唐小笛一眼。
唐小笛反应很快,仰头对保姆道:“阿姨,你先回家吧,我来招待容老师就好。”
声音有些异常的急促和尖利。
容斯言看看唐小笛,又看看保姆,没说什么。
保姆离开后,他在唐小笛的积极指引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手里很快捧上了一杯热乎乎的,由唐小朋友亲自倒的大麦茶。
唐小笛也坐了下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容斯言:“老师对不起,爸爸可能下班很晚,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没关系,”容斯言晃了晃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实在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改日再来。”
唐小笛的眼神,看起来很想把手机扔出去。
容斯言忍住笑意,问他:“你爸爸手机号多少来着?”
其实表格里有,但也许是连日来疲累过度,急需放松,他突然玩心大起,想逗一逗小朋友。
唐小笛急得抓耳挠腮。
但他也明白,不能乱了阵脚。
说不定爸爸今天很忙,真的不回来了呢。
这样想着,唐小笛稳了稳心神,报出了一串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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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岸接到电话的时候,几个肥头大耳的开发商正大声嚷嚷着,要灌他的酒。
他敷衍了几句,出去接电话。
手机那端是个略微沙哑的声音,语速慢悠悠地介绍,说自己是唐小笛的班主任。
陈岸听得有些不耐烦。
他向来懒得应付陌生人,何况听了唐小笛的抱怨,推测这容老师是个毕业没几年的愣头青,没资历没经验,说不定还是找关系进校的。
这一通电话打过来,声音难听,感觉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容斯言:“嗯,所以,请问你今晚什么时候回家?”
陈岸刚想回答,屋子里的开发商吹口哨,喊他赶紧回去喝酒。
于是陈岸懒懒道:“你也听到了,我这会儿正忙。”
容斯言:“所以,什么时候回家呢。”
陈岸不耐烦了:“说了,不知道。”
容斯言:“那……”
他想问,最晚是什么时候呢,如果是十一点前,他可以等的。
唐小笛一个人在家,他也不太放心。
但是陈岸已经啪地把电话挂了。
容斯言无奈地看着挂断的手机。
唐小笛立刻明白了,自己逃过一劫。
他眉眼飞扬道:“老师别生气,我爸爸平时不这样的。有时候工作不得不和人喝酒,就会变得脾气有点暴躁,因为他最讨厌喝酒了。”
又殷勤道:“既然这样,老师也早点回家休息吧。”
容斯言点点他的脑袋:“谁说我这会儿就回去的?”
唐小笛:“……啊?”
容斯言:“你妈妈呢?”
唐小笛眼睛乱飘:“妈妈……这几天出差,应该也回不来。”
容斯言盯着他的眼睛,足足一分钟。
一分钟后,收回目光,站起身来。
“那好吧,”他说道,“借个洗手间,我下次再来家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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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停车场,漆黑一片。
此刻是九点四十五。
陈岸搭了电梯出停车场,在小区花园里慢慢走着,按太阳穴。
枕麹藉糟,头痛欲裂,不知今夕何夕。
饭局原本并没有这么快结束,开发商们力邀他去会所按摩,拍胸脯保证都是“艺术学校毕业的行尖儿货”。
言语之间,促狭暧昧。
肉山欲海,裘马声色。
保姆恰巧在此时打电话过来,说班主任来家访之后,唐小笛就让自己下班了。
此时此刻,家里就只有唐小笛和一个成年人。
陈岸想了想,还是提前退了局,叫代驾司机把自己送回家。
鸥鸟不下。
家里有一个小孩子,总还是要警惕心高一些。
指纹开锁的时候他还在想,这班主任有点眼力见的话,应该已经走了。
门就在此时突然打开了。
因为唐小笛说家里没有铅笔了,容斯言正准备出门去文具店,帮他买几支笔。
一开门,和门外的人四目相对。
猛地怔住。
在作出反应之前,陈岸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唐小笛站在门内,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曾经以为爸爸的性格就是这样的。
永远安静沉默,不善言辞,眼睛里古井无波,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从来不知道,爸爸的眼睛里原来也是可以有光的。
如同千百年大雾弥漫的天气,突然卷来一阵狂风,吹散了万里阴霾。
韬光韫玉,日月重光。
作者有话说:
见面前的陈岸:什么老师不老师的,没空,烦人,赶紧走。
见面后的陈小狗: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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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引自杜甫《石壕吏》。
第4章 陈先生,你认错人了
容斯言只愣了几秒,很快回过神来。
他生得清瘦,肤色是淡水珍珠似的冷白,被陈岸一个虎口就圈住了手腕。
两只手交叠在一起。
一个小麦色,凌厉宽大;一个冷白色,细腻纤瘦。
因为用力过大,掐得手腕有些淡淡的红痕。
容斯言挣了挣,想把手腕抽出来,没抽动。
他抬起眼,显出茫然而惊慌的神色:“小笛爸爸?”
陈岸不为所动,依旧死死地盯着他。
眼里惊涛骇浪,漆如点墨,浓重得化不开。
唐小笛确定,爸爸应该是喝醉了。
他有些生气。
爸爸虽然有时会喝醉,但是醉到像这样发酒疯,还是前所未有。
还是在班主任面前。
呜,好丢脸。
他抬高手臂,费劲地扯了扯爸爸的袖口,大声道:“爸爸。”
陈岸恍若未觉,似乎没有听到,也没有理他。
他看着容斯言,慢慢地,说出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郁风晚。”
一字一句,戛玉敲冰。
唐小笛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因为认知能力和识字水平不够,他只能囫囵记忆为“鱼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