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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席地而坐 (山水间间)


  宫内处处有人盯梢,更何况以聂秋和戚潜渊的身份,势必会引来很多人的注意。
  如果他猜得八九不离十的话,约摸是要在外面和戚潜渊谈一些事情。
  于是聂秋回道:“好。”
  这样与太子敲定了之后,他就不再忧心这件事,专心准备祭天大典了。
  一夜无梦。
  天刚透亮,太子派来服侍的婢女就轻轻叩响了房门。
  聂秋眯着眼睛怔愣了一瞬,短暂的茫然后,意识便在顷刻间回潮,霞雁城的暴雨,从西北到皇城,从聂家到宫中,他在脑内快速地过了一遍,这才将现在和上一世分辨开来。
  他撩开被子,在细细簌簌声中将身子支起,乌黑的长发轻柔地垂了下来,盘桓成缱绻暧昧的纹路,松散地搭在肩膀上。一袭浅白的单衣并未因为一夜过去而变得褶皱,腰间束着根带子,显出脊背到臀部那一线流畅的弧度中蕴藏的蓬勃力量。
  聂秋张了张口,声音因为睡意还未褪去而变得有些低哑。
  “进来。”
  得了令,面容娇艳的婢女们鱼贯而入。
  鎏金香炉中点上了奇异的香,乍一闻像白雪皑皑中零星的花香,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成了古庙佛像下浓郁却不腻人的香火气息,沉静而肃穆。
  房内香气袅袅,桌面上摆了几盘沾着露水的野果,盏中是清澈剔透的泉水。
  聂秋沐浴更衣后,勉强吃了些东西,便将其他人打发出去,只留了两个守在一旁,自己静静地跪在柔软结实的垫子上,手里捏着一串珠子,垂着眼睛沉思起来。
  紫檀木做的珠子共有三十颗,是对应二十八星宿,又有两颗镀了层金的珠子对应的苍天与人世,上面细细密密地雕刻着复杂的花纹,对着阳光一照,纹路就好似烈焰一般涌动,若是对着月光,那些纹路就又像溪水一般奔流,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或许在旁人的眼光中,他是在虔诚祈祷。
  然而,他手中的檀木珠子每拨上一颗,聂秋的心就越离那香火气远上一步。
  他心知自己不诚。
  他不信天道,不信神佛,唯有身侧冰冷的刀鞘是切实存在的。
  于是到了后来,聂秋干脆就只是无意识地拨着珠子,没有再默念那些繁琐的祭词了。
  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压得人喘不上气的香气,他现在这个样子,和被禁足没有什么两样——禁足还算好,至少能做些其他事情,而聂秋却只能跪在这里静心祈祷。
  前六日,聂秋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回想了一遍,又觉得等待的时光太长,回忆又太少,就只好将上一世的事情也一并重温了。
  这么一重温,他忽然就抿唇笑了起来。
  他上一世,是真的活得不尽兴,不如意。
  皇宫是囚笼,聂家是枷锁,正道表率的身份是他饮下腹中的鸩毒。
  此时,重生的喜悦和对展新未来的期待,也随着聂秋回到皇城而渐渐褪去了。
  远在西北的封雪山脉是意外,靠近大漠的霞雁城也是意外。
  他上一世从不曾经历过的事情,在这短短一个月内都经历过了。
  因为太鲜活,所以过于易碎。
  梦碎了,他就又坠入了孑然一身的现实。
  于是孤身一人呆在这一方狭小房间时,他便在想先前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都是假的。
  只有摸着手腕上那浅浅的痕迹,聂秋才有了一丝真实感。
  以前这种事情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却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聂秋捏着紫檀木珠子的手指顿了顿,片刻后,索性将它搁在一旁,心中悠悠叹息。
  不过,幸好他足够耐心,有的是时间消磨。
  对于囚笼中的人,时间的流逝已经不再明显了,就在聂秋一日又一日地重复着一样的生活时,六天时间也悄然离去,很快,正式举行祭天大典的第七日就到了。
  大典的前一天夜里,聂秋难得地做了一个梦。
  梦境光怪陆离,有熊熊的烈火,有宛如血液一样鲜红的河流,青石板路的两侧开满了不知名的红色花蕾,他沿着那条路向前走,耳畔是尺木一声声敲在桌面上时低沉肃杀的声音,夹杂着奇怪的哀嚎悲鸣,不似人能够发出的声响。
  迷雾向两旁散去。
  一个黑影站在道路尽头,身形瘦小,不知为何看不清面目。
  聂秋总觉得自己是认得他的,却怎么也记不起他姓甚名谁,长得是何种模样。
  微风以吻抚平了黑夜,打着旋儿从狭长的道路另一端穿过来,吹起漫天的红色花海。
  重重叠叠的花瓣间,聂秋看见那人好似对他很熟悉一般招了招手。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看清长相,但那人只是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他的脚步,用嘶哑尖利的声音说道:“不知你那边过了几日了。”
  黑影向前踏出一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似的动弹不得。
  他轻轻叹了口气,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聂秋,“我犹豫了很久。”
  “这东西瞧起来也不是宫内随处可见的凡物,我担心它又会落入心怀不轨的人手中。”
  那人将手伸进袖中摸索了一阵子,取出了个东西。
  “但是叫它再次沉入湖中,却又是对已故者的不敬。”他用力挥臂,将那个东西抛了过来,落在了聂秋脚边,与此同时地面上忽然响起细细簌簌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于是聂秋只好赶紧将它捡了起来。
  “无论是毁掉也好……拿来利用也好,都随你了。”
  手中不大不小的物件隐隐发烫,聂秋低头一看,眼前的迷雾完全散去,露出掌心里雕刻精美的五爪金龙,此时正泛着明亮的金色光芒。
  聂秋顿时察觉到了什么。
  他握紧手里的五爪金龙,抬起头望向道路的那侧,问道:“谢慕?”
  迷雾中央的影子应了一声。
  他说:“有缘再见了,聂秋。”
  霎时间,地面开裂,鲜红的花从缝隙中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向更高处攀升而去。
  布满了尖刺的藤蔓沿着地面向道路的尽头迅速生长,很快就到了谢慕的脚下,缠住他的脚踝,似乎是想要将他拉向地底。
  “我也该离开这里了。”
  聂秋听见谢慕的口中发出了些微的笑声,很快便被风声吹散。
  他的身体稍稍一动,化作了烟雾,在冲天而起的藤蔓缝隙间消失了。
  意识瞬间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聂秋睁开眼睛,视线所及之处不是铺天盖地的红色花蕾,没有遮挡视线的迷雾,他怔怔地对着房梁望了片刻,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腕上温顺垂下的步家铜铃,交缠的红线间露出的一点三壶月的痕迹。
  夜深人静,门窗紧闭,房内听不见半点声音。
  另一只手中握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即使不看,聂秋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借着昏暗的月光,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眼前。
  通体金色的五爪金龙正匍匐在黑夜中,静静地看着他,一双血红的眼睛亮得出奇。


第53章 邀仙
  沐浴焚香,?绾发更衣。
  今日聂秋起了个大早,天还是雾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
  老祭司也早早地就来到了偏殿,?亲自下场监督整个大典的流程。
  婢女灵巧柔软的手指在柔顺的黑发中穿梭,将一个个鎏金簪子妥帖地摆在恰当的位置,聂秋任由她们戴上那些繁复而不显得臃肿的饰物,?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角处浅浅地勾勒了一笔殷红,巴掌大的铜镜被两根红绳串起,挂在脖颈上,?坚硬的镜面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处,?丝丝凉意沁过厚重的白色祭典服装,?传到了他的心口。
  年过半百的老祭司坐在旁边,低头呷了一口茶,望着他,满意地说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执掌大小祭祀,为君主分忧,?为苍生立命的大祭司了,聂秋。”
  “虽然你是聂迟的养子,?从小在聂家长大……”
  “但在那之上的是大祭司的位子,?这一点你需要谨记。”
  “凡事,当以君主为重。”
  聂秋看见镜中的自己牵了牵嘴角,?“我明白的,前辈。”
  为君主分忧,?是在为苍生立命之前的。
  他明白老祭司的意思,所谓的大祭司,只不过是皇帝权力的附属品,?什么天下,什么苍生,那些都没有座上的人重要。
  大祭司当以陛下作为心中之道,而不是天下。
  是生是死,荣华富贵,抑或是落魄潦倒,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大祭司的权力是虚的,背后只有皇帝那一人,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内里却是空的,稍稍一碰,便会出现裂痕,要是用的力气大了些,就会直接碎成齑粉。
  聂秋已经经历过了。
  所以他将大祭司说的都当成了场面话,听过了,便只是听过了。
  穿戴完毕后,就该去养心殿前候着,跟随皇帝摆驾出宫。
  虽说前几天皇帝已经正式宣布他身体不适,将祭天大典交给太子殿下去筹备,但祭典当天他还是要硬撑着参加,或许还拿了一两副提神的药,好使得自己的气色看起来没有那么差——为的是让所有人清楚,他只要活着一天,就还是这天下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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