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不恨聂迟,不恨聂家人吗?”
“我虽然不喜欢他们,但也不至于恨到要杀他们的程度。”聂秋淡淡说道,默念一句“通邪”,将莲鬼也招了出来,“更何况,我恨的人,已经被我亲手杀了。”
聂秋将精力集中在莲鬼身上,铜铃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铃音在凌烟湖上穿插重叠,好似不止一只铜铃在响,而是有千百只铜铃在遥遥相应。莲鬼睁开双眼,从眼眶中流出的血迹如同上次那般缓缓滑下,覆在脸颊的两侧,显得既圣洁又诡异。它手持一株泛着红色的浅紫并蒂莲,斜过那双难以描述的眼睛,悠悠看向聂秋。
它合上眼睛之时,是普渡众生的神佛,睁开眼睛之时,是堕入炼狱中的恶鬼。
亦正亦邪,一念从善,一念从恶,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和步尘渊很相像。
“灭了那一门上下几百号人,感觉如何?”虚耗低语着,声音不是从耳中传入脑海的,而更像是直接地、强硬地印在了他的脑中。
“没有任何感觉。”
暴雨之中,反正也无人能听见他的轻语。
聂秋说道:“我杀人,不是因为我想杀,而是因为不得不杀。”
“即使那几百人都是无辜之人?”
“即使那几百人都是无辜之人。”
“你和覃家的那位长老,倒是很像。”低语的恶鬼桀桀地笑着,说道,“我还是头一次遇见你这样的天相师,你——很有意思,我已经准备好要看看你如何与天道作对了。”
聂秋没有再回答它的话。
在眼神示意下,红鬼从身体中抽出一根缠着锁链的红缨枪,扔给了莲鬼。
它双手掐诀,继续用火焰抑制住那些破碎又融合的水尸,但是明显比之前吃力了许多,不断有水尸从火墙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动作飞快地向舫船上爬去。也幸好这些水尸分成了两股,一股在船头,一股在船尾,并且攻击手段很单一,所以聂秋和沈初瓶还能应付得过来。
半空中,莲鬼将手中的并蒂莲轻轻一甩,绛紫色的莲花便像是有意识一般飞到了红缨枪之上。莲花霎时间生长,几十多株并蒂莲弯弯绕绕地缠在了上面,蜿蜒爬升,从锁链的缝隙间钻出,艰难而又欢快地绽开了花骨朵,露出鲜红色的花蕊,几乎将枪身和锁链都掩住了,只显出了锋利坚硬的枪头。
它抚了抚眼皮,又阖上了双眼。
在莲鬼闭上那双盛开着莲花的眼睛的同时,它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缝隙,然后是胸口,向下延伸,从手臂到脚背,密布着数也数不清的细缝。
“是时候睁眼,看破一切虚妄了。”聂秋在心中对它说道。
话音刚落,缝隙骤然裂开,漆黑无光的眼球在裂口中出现,齐齐看向下方。
身着紫衣的厉鬼猛地一甩衣袂。
带着妖冶的紫色并蒂莲,锁链缠绕着的红缨枪像箭一样飞向凌烟湖,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火墙、重重叠叠的水尸,破开了水面,在暗沉的水中划出一道极为鲜明的水流,弹开如同水蛇一般缠人的阴气,最终深陷于底层的泥沙中。
起先是柔软的泥沙,然后是坚硬的,苍白的骸骨,再往下,是……
聂秋挥刀砍下一只水尸的头颅,强忍住席卷全身的寒意,几步走到栏杆旁。
莲鬼抬起手来,锁链抽动的声音响起,红缨枪猛地挑起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越过了栏杆,当啷一声,正好落在了聂秋的脚边。
他俯下身,轻轻拾起那个东西,将上面的泥沙擦去,露出金色的光芒。
这是一块大约是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金子。
眼瞳处镶上了两块璀璨的红宝石,身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鱼鳞,头顶有两根向上伸出的鹿角,头似驼,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爪似鹰,掌似虎,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正是那块雕成五爪金龙模样的金子。
五爪金龙上,涌动着能叫人毛骨悚然的阴气。
那些因此而死去的人,果然是将自己的无尽的仇恨全部寄托在了这上面。
第45章 因果
柔和的、温暖的气息覆了过来。
聂秋侧头一看,?果然是谢慕飘到了他的身边。
他盯着那彰显出帝王气概的五爪金龙,半晌,嗤笑了一声。
“果然是这东西。”
明明只不过是个死物,?却能叫人搭上百条性命去为它殉葬。
五爪金龙一出现,那些水尸们的反应便更加激烈了,用指甲挠着船身,?在上面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痕迹,浑然不管船头的覃瑢翀了,纷纷朝聂秋的方向涌去。
聂秋霎时间就感觉到阴气上涌,?先前经历过的痛苦和绝望感再次袭来。
他当机立断,?紧紧握着五爪金龙,?也不顾那上面冻得他感觉四肢百骸都要停滞的寒气,一把将男童抱了起来,转身向船头处跑去,“徐阆,?沈初瓶!”
因为蛊虫的影响,聂秋现在连自己受没受伤都不清楚,?若是有身怀绝技的沈初瓶在旁协助,他的压力便能减少许多,?而且男童也可以交由徐阆照顾了——更何况,?事到如今,兵分两路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待聂秋跑到船头的时候,?徐阆便把男童接了过来。
而沈初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松了口气,?“都是皮肉伤。”
虽说红鬼基本上包揽了大部分的水尸,但由于徐阆不会武功,又只会驱使一些小鬼,?所以这边相当于只有沈初瓶一人在与水尸群对峙。他们二人俱是浑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伤口几乎都是在沈初瓶身上,不过,幸好也不是什么重伤。
聂秋问道:“谢慕,你需要多久?”
“我也说不清。”
谢慕皱着眉头,唤出一阵风,从聂秋手中取过五爪金龙。他念了一句“开天”之后,便闭口不言了,只是一手拿着四方开天镜,一手虚拢着那条金龙,盘腿浮于半空中。
既然谢慕已经开始拿阳气净化金龙上的阴气了,聂秋便不好再问下去,只得把红莲两鬼唤来,手持含霜刀与沈初瓶背靠背站着,以免哪里忽然窜出一条漏网之鱼。
大雨滂沱。
雨水逐渐冲散了地面上的血迹,积水晕着一层赭红色被打翻了似的血雾,一圈一圈地轻轻浮动,在急促的脚步声中溅起,随即又被倾盆洒下的雨珠狠狠砸向地面。
又一个水尸倒在地上,刺啦一声化作了一滩水。
渐渐地,雨声、风声、雷声,还有交叠反复的铃音,都叫人感觉厌烦。
谢慕口中的“说不清”到底是多长时间?
聂秋苦笑一声。
如果早知道会是如此结局,他还不如借着蛊虫的作用,唤出红莲两鬼直接解决湖中的水尸,倒比谢慕的法子来得更痛快、也更安全一些。
先不提他自己,明眼人都看得出沈初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沈初瓶身上受的伤还没来得及包扎,又经过雨水的洗刷、长时间的战斗,种种因素叠加起来,已经使他的身体达到了极限,他如今也就是依靠着以柔克刚的武当秘术才能在骤雨中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不知道自己取出两条蛊虫之后,是否也会像他这样。
聂秋暗想着,见沈初瓶身子摇摇晃晃的,便上前几步扶住他,劝道:“你先歇一会吧。”
“不必了,聂公子……”书生模样的侠客艰难地开口回应道,“我答应过公子的。”
“连陆淮燃都还在霞雁城中冒着大雨奔走,我又有什么脸面去享受片刻的安宁?”
远在十里外,长相魁梧,留着寸头的纹身大汉打了个喷嚏,将伞撑得低了一些,从怀里摸出一叠保护得严严实实、没有沾上半点水渍的宣纸,轻轻念着上面的名字,说道:“这便是最后一家了罢,有些人家早就搬走了,可叫我好找,希望这户人家还在此处……”
他妥帖地将纸收入怀中,叩响了门环。
“打搅了,请问里边住的是谢家的人吗?”
喀嚓一声。
谢慕睁眼,神色晦暗不明地看向手中裂开一道缝隙的四方开天镜。
聂秋听了沈初瓶全然是用来逞强的话,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瞥见一只水尸向他们二人扑了过来,便猛地推开了他,反手将含霜砍了过去。
由于失去了触觉,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宛如一具傀儡,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握住刀柄,只能凭着一双眼睛去看。
豆大的雨珠打在刀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仿佛绽成了几瓣睡莲,下一瞬,刀身一转,水珠便被切成了无数段,顺着线条流畅的刀锋滑了下去。
刀光凛冽。
名为含霜的刀,撕裂了面前一层蒙蒙的雨幕,毫不留情地指向敌人的咽喉。
借着刀光、幽幽的鬼火,聂秋在将水尸砍成两段的同时,也看清了那张脸。
水草似的乌黑长发,乱糟糟地搭在额前,发尾处还淌着水,苍白无血色的皮肤,怎么瞧都不像是人能有的肤色,口中发出的模糊不清的音节,怎么听也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然而,正是这样没有思考能力,只会凭着本能行事的水尸,眼眶里盈的是一层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