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徒弟啊,你还是等伤好了再说吧。”徐阆把那瓶药膏放在桌上,“虽然覃家的郎中来为你看过了伤,再加上有覃瑢翀的药蛊,你的伤势虽没那天晚上重,但离痊愈还差得远。”
“不过是小伤罢了。”聂秋轻飘飘说了一句,便小心地翻身起床,免得又拉大了伤口。
徐阆叹了一声,上前扶了扶他,“不知道是该说你倔,还是该说你能忍。”
聂秋摆摆手,避开了徐阆的搀扶,他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还轮不到徐阆这种老者来帮忙。
于是徐阆就只好从一边抓起几件衣服放在了床边。
覃家准备得确实周到,备好的衣物和他之前的那件一样都是白色,布料却要贵得多,上面所绣的花纹也是繁复华丽至极,且不显得庸俗。衣物上还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枚剔透晶莹的玉佩,雕成了螭虎的模样,却不是覃瑢翀那块螭虎衔莲玉佩,想来该是他找的同样款式的。
他是在世间行走的侠客,又不是不染风尘的世家子弟,何须这么贵又繁重的衣物?
聂秋在心中想着,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把身上的薄薄单衣褪了下去。
他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细布,将底下密布的伤口给遮得严严实实,但当他转过身去拿放在床上的衣物时,站在他背后的徐阆就能清楚地看见脊背上露出的那一道细长的印子。
那印子只露出了一小截,其余的全隐在了细布和长发之下。
但是徐阆在郎中为聂秋换药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它的面目。
那是一种毫不留情的杀意。从左肩斜斜地砍下去,几乎划过了整个背部,让人能够想象那伤口被留下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的样子,最后堪堪停在了右侧腰际,好像就差一点就能够把整个背部都削下来,劈开血肉骨骸,将人砍成两段。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时留下的伤口,皮肉虽然是愈合了,但那道深而长的印子却永远地留了下来。
那道伤疤永远没办法消失了。
他这个皮囊极好的徒弟,看着温润又沉稳,笑起来是极为收敛的,摆的架子也是世家豪门才能有的端庄矜持,好像不染纤尘的谪仙,一副没受过什么苦的样子——然而,背上的那细长的伤痕,却是狰狞至极,似乎本来不该属于他,却硬生生印在了他的身上。
流畅的肌理随着呼吸微微鼓动时,那上面的狰狞伤痕便蛇一样动了起来。
徐阆动了动嘴唇,秉着不要多管闲事的想法,还是没有问出口。
聂秋牵起衣服,整了整皱褶,拢紧衣襟,伤痕很快便被遮了去。他穿好几层衣物,将手腕上的铜铃红绳紧了紧,然后是放在不远处的含霜刀,他原本放在怀中的十八枚石子……最后,他又念着不好拂了覃瑢翀的面子,还是将螭虎玉佩系在了腰间。
“走吧。”他说。
徐阆无声点头,领着聂秋出了门。
几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之后,覃瑢翀执掌了覃家,遣散了家中仅存的血脉,大概也是在那之后,他也将原本占地极广的覃府分了大部分出去,只留下了不大不小的一座府邸,然而,也就是剩下了这么一小部分,却还是比霞雁城绝大部分的住所要繁华得多了。
府邸中央还有一个偌大的水池,里面种着枝叶相连的莲花,叶柄细长挺直,因为还没到开花的季节,便都将脸颊埋在了浅粉色的花瓣中,不肯轻易出来见人。
在府邸之中种满了莲花,腰间挂的是螭虎衔莲玉佩,拿的是描绘了莲花的折扇,舫船是以莲花为原型所制,取名为“归莲舫”……
这覃瑢翀,倒是真心喜爱莲花。
穿过几条回廊之后,聂秋就跟着徐阆来到了覃瑢翀的书房前。
陆淮燃站在门口,见他们二人过来后,便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覃公子已经等候多时。”
他敲了敲门,没过多久,覃瑢翀就从里把门打开了。
覃瑢翀的面色虽然还不是很好,透着点苍白,精神却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要好得多,容光焕发,倒像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他笑了笑,摆手将聂秋和徐阆二人迎了进来。
一阵寒暄后,聂秋问道:“我听师父说覃公子有什么要事相商?”
“嗯,我需要再见一次谢慕。”覃瑢翀顿了顿,“我听徐道长说他一下船就不见了,现在也不知道去了何处,我又不能贸然请那些能通灵的人去寻……”
他是顾忌了谢慕,怕他因此而恼怒。
“公子找他是有什么事要解决吗?”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前些日子我在覃府中仔细找了几遍,从二当家原来住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暗格,里面放着几十年前的账簿,虽然已经破旧不堪,却好歹还能看清那上面的字。我发现二当家回来之后的那几个月中拨了近百笔巨额出去,有的是拿的自己的私房钱,有的是拿的覃家拿来备用的家底。我让陆淮燃顺着查了下去,发现那些钱是拨给了当时在凌烟湖因故去世的人的家中。”
陆淮燃适时递了一叠宣纸过来,聂秋接过翻了翻,上面满满当当地记了名字和住所。
“既然知道了位置,就好办得多了。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都换了住所,还有一些人已经离开了霞雁城。陆淮燃挨家挨户地寻了过去,又根据他们家里的情况给了些银两,又或者是替他们寻了份差事——家里失去了顶梁柱,花光了银两后,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过的。”覃瑢翀一叹,“最后便是谢家。谢家原本是靠近了凌烟湖而居,后来,大概是因为不想触景生情吧,他们就换了好几处住所,最后定居在了离城门很近的地方。”
“我想,谢慕或许会想知道这些。”他说道。
聂秋沉默片刻,问道:“谢家现在如何?”
陆淮燃答:“谢父过世已久,谢母颐养天年,儿孙绕膝。”
这样的答案,到底是会叫谢慕安心,还是又一次残忍地撕裂他的伤口?
毕竟,谢家再如何人丁兴旺,儿孙满堂,也与谢慕没什么关系了。
黄泉路远,他如今也只能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好。”聂秋还是应了下来,“我会告诉他的,至于他肯不肯接受这份好意,我不能保证。”
“只要他能知道就好。这已经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希望这多少能完成他的夙愿。”
覃瑢翀撩袍起身,拱手向聂秋和徐阆二人鞠躬道谢。“霞雁城,多亏了你们才得以恢复安宁。”
聂秋抖开袖口,伸出手虚虚托住他的双臂,说道:“我也并未做什么。”
徐阆在一旁没什么形象可言地剔了剔牙,“感谢的话不必多说了。往后的日子,霞雁城该如何就如何,而覃家,也全看你了。”
“我吩咐好后事,就要离开霞雁城了。”覃瑢翀直起身子,侧头浅浅地笑道,“我要去的地方离皇城很近,听闻聂公子也要去皇城,想必不久后我们还能再见。”
我还有一定要见的人,如果你想要我这条命,我也只能在那之后再给你了。
聂秋几乎是瞬间便想起了那日下午覃瑢翀对他说的话。
他大概,是终于挣脱了霞雁城无形的束缚,要去见想见的人了。
念及此处,聂秋也笑了笑,“定会相见的。”
“对了,聂公子往后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这是子母蛊中的母蛊,名为羽化蛊,只需要净水就能活,要是沾了血,连带着子蛊也会产生反应。”覃瑢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匣,郑重其事地放在聂秋的掌心中,“聂公子如果需要帮助,就尽管告诉我,覃家将永远是你的后盾。”
这便是他毫无防备的赤诚誓言了。
聂秋接过那个通体浅白的小匣子,说道:“我记住了。”
无需多言,他就这样接下了覃瑢翀的好意。
覃瑢翀身后尚有整个覃家,有霞雁城,而他的身后什么也没有。
聂秋心想到,他只是在单方面地为自己积攒底牌而已。
要是有一天和朝廷决裂,和聂家决裂,他至少还有一隅去处,好过漂泊流亡。
怀揣着心事,聂秋就这样与徐阆踏出了覃府的大门。
“师父,你卜卦一术比我精通了许多,为何要等我醒了再去找覃瑢翀?”
徐阆摸了摸下巴,笑得奸诈,“谢慕不是说我尽多管闲事么,那我就少管这些,叫你们这些年轻一辈的去掺和,我在一旁守着就好——小毛头,还舍不得走吗?”
一个身着华丽衣裳的男童就这样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他的身上脸上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有些红润的脸蛋,倒是很像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又秀气又矜持……要是忽略了他手中抱着的一堆吃食不计的话。
“你要带上他么?”聂秋问道。
“非也。”徐阆摆了摆手,“我很快也要走了,他的去处确实是成了问题,但覃家是没办法留住他的,覃家是修的炼蛊一术,而他,你也听过了谢慕的话,他该去学遣鬼一术。”
“徒弟,你心里头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该说是徐阆看得透彻,还是该说卜卦一术果真是逆天而为?
聂秋吐出一口气,拍拍男童柔软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