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恨,不得不恨,即使是放弃轮回转世,甘愿堕为恶鬼,也要复仇。
麻木又绝望,痛苦不堪,却又希望能够早日解脱。
脖颈被薄如蝉翼的刀锋掠过的时候,头颅便软软地垂了下来,向后仰去,滚落在了地上。
聂秋伸出手拂开那遮掩住面庞的发丝,发现那双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好像倾盆而下的暴雨并不能遮挡住它的视线,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遮挡住它的视线,它只是自顾自地,固执至极地盯着前方,那层雾蒙蒙的水气在眼眶里一转,就混着雨水落了下来。
虚耗说的对,他是理解覃家长老的做法的。
他也清楚这些人没有错,错是错在覃家二当家担着掘湖的差事;错在他心软了,发现是皇陵后没有立即下手;错在那个下人不顾警告,偷偷拿走了匣子;错在混乱之中匣子掉了出来,插销脱落;错在里边装的东西是最能彰显陵墓主人的东西……种种巧合,环环相扣。
聂秋本来只是像个外人一般,冷眼旁观此事,并未产生多余的想法。
人命关天。没人该死,也没人不该死。
只是这样的眼神,叫他想起了更年轻时候的自己。
是只剩了仇恨的死水一潭。
聂秋虽然知道它很快又会再生,但还是忍不住用手轻轻将那双眼睛盖上了。
还是再等一等谢慕罢。他想。
沈初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近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覃瑢翀的蛊虫还是很有用的。”
可是你已经浑身上下都沾满血污了。沈初瓶想着,然而看见身上是斑斑血迹的男子立于船头,一身素白如雪的衣服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却又说不出口了。
他自己分明是知道的。
聂秋垂着眼睛,雨珠顺着睫毛沉沉地坠下,他无意识地擦了擦脸上的血,侧过头——沈初瓶一开始以为他是在看自己,随即便发现聂秋的视线是越过了他,看向他身后的一片空气。
“谢慕?”聂秋问道,“怎么了?”
谢慕下意识地用袖口掩住了方镜上的那道裂痕。他向四周一望,遍地都是正在迅速重铸身体的水尸,红鬼手中的锁链与红缨枪不断挥舞,湖面上绽放着莲鬼的绛紫并蒂莲,沈初瓶累得几乎直不起身,徐阆站在门边,把男童拢在自己的鹤裘里。
聂秋用了覃瑢翀的蛊虫,暂时撑得住,能招出红莲两鬼,但那两头凶鬼明显有些乏力了。
而船舱里的覃瑢翀在发病中睡得昏沉,全然将那副躯壳托付给了其他人。
谢慕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怎么了?难道这时候要说他失败了吗?
那么他们怎么办,整个霞雁城的百姓怎么办?
所有人,就因为他的软弱,全部都会死在这里。
他虚虚握住那条被风悬在空中的五爪金龙,恨不得直接将其捏碎。
但是谢慕能够碰到的东西也只有四方开天镜了,其他东西都是隔着一层风,不能直接碰到……不,不对,还有一样东西,他能够直接触碰。
“喂,你出来。”谢慕不再犹豫,飘到了徐阆面前,对拢在鹤裘中的男童说道。
男童眨了眨眼,从温暖的鹤裘底下钻了出来,瞧着谢慕。
谢慕向男童伸出了手。
手心向上,是在问他索要东西。
徐阆愣了一下,“谢慕,你做什么?”
谢慕没有理会徐阆,认真地与男童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对视,一字一顿说道——
“把你的血给我。”
他死时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虽然天生精通此道,却因为早早夭折,死后又不愿去害人,更不愿夺取活人身上的“生”魂,实力便也止步于此。寻常的鬼魂若是在人间游荡几十年,早就该魂飞魄散了,也就只有他能凭着自己的实力和四方开天镜的庇护勉强维持住灵体。
谢慕明白,凭他现在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净化湖中的阴气的。
只要尝上一口人的鲜血,就再难控制住自己的贪欲,更别说面前这个孩童还是天生极阴体质了。不过,恶念顿生的同时,他的实力也会随之增加。
如果堕入深渊之后才能填平深渊……
谢慕想,他愿意堕入深渊。
徐阆吓了一大跳,骂道:“你疯了吗!”
“我拿东西和你换,你愿不愿意把你的血给我一些?”谢慕继续问道。
男童伸出手,将小小的手掌在谢慕手上挥了挥,当作击掌。
这就是同意了。
徐阆狠狠地敲了敲男童的脑门儿,又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谢慕。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男童支吾一声,在徐阆腰间摸出一把朴素无华的匕首,从鞘中拔了出来。
“徐阆,我只问你一遍!”谢慕的眼中却是蕴藏着比暴雨更加汹涌澎湃的情绪,是笃定,是自信,是傲然,种种复杂的情绪糅合在了一起,他大声问道,“你到底信不信我?”
你到底信不信我?
我曾替王侯将相定风水,也曾为平民百姓看卦象。
我曾因自己的天赋而自傲,也曾因未逆转天命而痛苦。
我曾被善变的人心所困,因此而早夭,死后虽心怀怨恨,也不曾害过任何一个人。
你信不信我能够做到,压抑住一时的贪欲,不做任何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信不信我能力挽狂澜,给湖底积怨已久的水尸一个交代,给霞雁城一个交代?
半晌,徐阆悠悠吐出一口气,“我信。”
“若是我真成了恶鬼——”谢慕看着男童腕上不断涌出的鲜血,眸色渐深,他凑了过去,将嘴唇贴在伤口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无需你们动手,我自会动手。”
他的喉咙动了动,咽下了血。
第46章 落定
茫茫雨幕中,?谢慕与徐阆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们看起来似乎是在争执,最后徐阆还是被谢慕说服了,沉着一张脸,?没有再开口。
聂秋隔了一段距离,眼睁睁看着孩童模样的鬼魂将血液吞进了腹中。
随即,鬼魂飘到空中,?一只手捂住了面庞,身子微微蜷缩,好像十分痛苦。他的身上,?浅浅的阳气和翻涌而起的阴气相交织,?极致的阴与极致的阳相互碰撞、交缠,?卷出的气流几乎要将他撕裂,泛着浅光的灵体在雷雨的狂风中摇曳,像蒙上了一层雾霭似的模糊不清。
天旋地转,死亡时的窒息感在此时此刻又重演了一遍。
谢慕感觉自己好像要消散了似的,?恐惧与空虚感油然而生。
然而,比起这个,?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脑海中那些难以启齿的,关于杀戮的念头。
想夺走这船上所有人的生魂。
想杀了那个极阴体质的男童,?借他的身体还阳。
想正常地行走在人群中,?想正常地沐浴于阳光下。
谢慕张开嘴巴,无声地嘶吼着,?掐着自己的脖子,逼迫自己咽下这些恶念。
然而,?如同毒蛇一样潜藏了几十年的恶念上涌,瞬息间便缠住了他的心脏,露出尖锐的毒牙,?恶狠狠咬了下去,将名为怨恨的毒液注入其中。
以前也好,现在也罢,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是最懂事、最有出息的那个,不闹不哭,自小就独揽大梁,原本清贫的家境也因他过人的天赋而渐渐变得殷实起来。
他没有向谁求过绕,没有向谁服过软。
可是现在——无论谁都好,无论谁都行,有没有人能救救他?有没有人能帮帮他?
他不能成为被恶念所驱使的恶鬼。
四方开天镜“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镜面朝上,映出空中的不安灵魂。
原本漆黑如子夜的镜面,倏忽间有了一道微不可见的光芒。
温温柔柔,不言不语地将这个年轻的天相师拢在了镜中。
谢慕痛苦得连方镜都拿不住,却仍旧伸出了一只手,死死地握住悬在空中的五爪金龙。
他不愿放手。
他也不能放手。
他还不能够就此放弃。
在山脚下停留,在灰烬与骨骸之上久久地驻足,长达几十年的等待。
他常怀揣一面方镜,仰面看向沉默不语的天际,又看向冰冷的地面,张了张口,却又发现无人能说话,无人认得他,更无人值得他开口,长期以往,竟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只得独自漂泊,孤苦伶仃。
谢慕又慢慢回想起来,回忆的最深处,最叫他觉得撕心裂肺的一幕。
他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爹娘抹着眼泪将他喜爱的东西全烧了,怀里抱着的约摸是他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他说不清当时究竟是什么滋味,千言万语,也只是化作了一句天人永隔。
自此以后,他没有也不敢再去看他们了。
那只他自小喜爱,抱在手里就不肯撒手的老虎布偶……
也早就,混着灰烬,渐渐化为了尘土的一部分。
成为了他深刻而孤寂的执念,永远地停在了他的记忆里,镌刻在了灵魂之中。
要是终有一日这些都会化为乌有,那就让今夜成为这个时候吧。
他看见深渊,他堕入深渊,他用身躯填平深渊,抚慰怨气缠身的恶鬼怨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