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笑了笑,“他看起来确确实实的痛苦悲伤,这是唯一能叫我觉得快意的事情——你别这样看我,我还没有失去理智到当场把他杀了,虽然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要是被恶念所控制,就完完全全的是恶鬼了。”谢慕转过身来,背对着窗外的大雨,“而我曾经是人,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绝不会变成那样。”
年幼的天相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子,又有些烦躁,“啧,徐阆怎么还不来,让我不得不同你说这么多话,我原本是不想说的。”
大约是感觉到了这是最后的时间,所以才要将藏了一辈子的话都说出口。
就像那时候的步尘容,就像那时候的步尘渊。
说了又何妨,反正百年之后也无人记得曾经发生过这么一回事。
百年之后,不过一抔黄土。
聂秋沉默片刻,说道:“谢慕,我心知你是真正的天相师。”
胸怀天下,纵使积怨难消,仍固守本心。
谢慕瞧着面前神色严肃的男子,动了动嘴唇,却还是没有答他的话,只是转回了身,把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呼啸的风、豆大的雨点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飘向远方。
他张大了嘴巴,好像喊了几句什么。
风声雨声一时间将所有的话语都遮掩了,聂秋只听见他最后说得最大声的那句——
“徐阆,你好慢!”
也不知道隔得这么远,风雨又遮挡了视线,他是如何看见徐阆的。
又或者是,根本没有看见。
反正这里除了聂秋以外,又没有其他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徐阆戴着一个破旧的斗笠上了归莲舫,他哆哆嗦嗦地走进船舱,干瘦的手指捏着斗笠轻轻一掀,身上接二连三往下掉的水珠就淌了一地。
男童从斗笠中钻了出来,也没比徐阆好的到哪儿去,几乎也是湿透了。
“这样他迟、迟早得染上风寒。”
徐阆冷得都快口齿不清了,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沈初瓶也跟着进来了,一见他冷成这副模样,马上把屋内的火盆点上了,又拿了两件厚厚的鹤裘,给徐阆和男童披上,徐阆先给男童拢了拢,自己再将鹤裘严严实实地一裹,这才好受了许多。
“他身子又比寻常的孩童要弱上许多,要是一染上风寒,怕是很难医治。”
谢慕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语道:“卦象上显示他活不过十岁。莫非……”
“罢了,许是我想岔了,怎么可能呢。”谢慕神情有些奇怪,他还未等聂秋和徐阆说话,自己就先否定了自己,像是在惧怕什么似的。
聂秋问道:“怎么了?”
徐阆让男童把手伸到火盆子旁烤着,闻言也接茬道:“你想到了什么就说出来呗。”
谢慕抿了抿唇,“我觉得……”
一声惊雷炸响。
谢慕的表情彻彻底底的变了,如果说原先是夹杂着惶恐的疑惑,现在就只剩下了惊惧。
他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把窗户一合,从怀中摸出那面开天四方镜,低声念了一句“蔽月”,抵在窗棂上,在方镜浅蓝色的光芒照耀下,快步走近聂秋等人,张开了口。
那句话说得又快又轻,却还是清晰地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这场雷雨下得太凑巧了,若是我们因此放弃,就皆大欢喜,若是我们执意要镇压湖中的水尸,那么这个孩童便会染上风寒,最不济,也是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一个死字!”
“就像是天道,在故意阻挠我们——”
谢慕话音刚落,一道雷就落在了岸边的不远处,劈裂了几棵柳树。
要是再偏上十里,就该落在归莲舫上了。
惊叫声穿透了厚厚一层雨幕,传到了舫船上。
与此同时,男童忽然咳嗽了一声。
聂秋俯下身,把手伸到男童的额上,掀起他的头发,露出那张通红的脸。
“他的额头好烫。”聂秋皱着眉头说道。
离徐阆和男童进来也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同样是在火盆旁烤火,徐阆的身体就没有那么烫,而男童的身体却像是覆上一层烈焰一般,烫得吓人。
徐阆掀起男童的眼皮,却发现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糟了,得赶紧找郎中!”徐阆把男童扶到一旁的榻上,“可这雷雨天气,哪里寻得到人?”
更别说他们是在凌烟湖中央的舫船上了。
覃瑢翀闻声也赶来了,不顾自己身上湿得能挤出水来,伸出两指略略按了按男童的手腕,便侧身到半人高大小的黑木箱子前,翻箱倒柜,从右侧的一个小柜子中取出一只木匣。
“这是百草蛊。”他说着,把木匣里青色的蝉形蛊虫取出,贴在男童的额上。
百草蛊和其他蛊虫不同,就像没有生命的空壳子一般,动也不动一下,贴在额上不过瞬息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了,渗进了男童的皮肉里。
他们等了一会儿,却不见男童的病情有丝毫的好转,只看得见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身体痉挛不止,脸颊通红,两眼紧闭,一副很痛苦的模样。
“不该如此啊。”覃瑢翀茫然地说道,“我还从未见过百草蛊医不好的病,更何况只是小小的风寒……”
这自然,不是普通的风寒。
聂秋转过头去,与徐阆、谢慕面面相觑。
要说他之前是有些相信谢慕的话,却还是觉得荒谬更多,那现在眼睁睁看着男童病成这个样子,他就不得不相信谢慕之前的那番言论了。
天道是在有意搅乱这件事。
“既然是重活一回,那天道的惩罚应该远不止如此,你该谨记一句‘提防天道’,小心中了它的计谋。”
步尘缘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聂秋的脑海中回荡。
他当然记得步尘缘的提醒,但是,他没有想过天道竟然会真的如此大费周章,不惜降下一场几乎要淹没整座霞雁城的暴雨,就为了阻碍他一人?
太可笑了。
天相师所做之事违逆天道,所以会天生短命,而且一代比一代更衰退,一代比一代的人更少,最后完全消失,步家如此,青家如此,田家亦是如此。天道动辄便是摧毁一整个庞大悠久的家族,却因为他的重生,偏偏针对起了他一人吗?
不对。聂秋向后退了几步,让急切的徐阆凑到男童的身边去。
他站在几步的距离外,看着覃瑢翀、徐阆和谢慕围着哀嚎的男童团团转,却在一瞬间觉得这件事似乎与自己无关了似的,焦躁不已的心像死水一般沉了下去。
如果说天道认为天相师所做的事情违逆了常理,打破了规则,无情地降下了天罚,就连原本与步家无关的步尘容也成了第一个杀鸡儆猴的替罪羊,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
那么,不止是天相师世家,它理应对所有的天相师下手才对。
已经成为天相师的,能够成为天相师的。
谢慕,聂秋,还有面前的这个男童。
早夭的谢慕,依靠铜铃压制住疼痛的聂秋,卦象上活不过十岁的男童。
他们无一人逃过天道那难以让人察觉的计谋。
那些事情就会像是理所应当的一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要是没有被谢慕的一句话点醒了,聂秋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如果说聂秋他们放弃了镇压凌烟湖中的水尸,它便可以将原本滑向另一端的剧情发展给拨回来,让霞雁城重演上一世的惨案。
如果说聂秋他们没有放弃镇压凌烟湖中的水尸,这个天生极阴体质,或许将成为最出色的天相师的孩童,便会因为高烧不止而死去。
左右不过是在天道的操纵之下。
无论如何选择,它都赢了一棋。
第43章 镇邪
聂秋想,?他们大抵是被逼到绝路了。
他能够感觉到凌烟湖的封印在风雨交加中逐渐松动,约摸半个时辰后,那些封印在湖底的水尸就会翻涌而起,?带着经久不散的怨恨,前仆后继地向他们袭来。
袭白衣的男子稳稳地站在颠簸的船舱中,忽而笑了起来。
慌乱之中的声低笑格外明显,?其他人闻声,疑惑地转了过来,看向聂秋,?却见他将手握成拳,?抵在下唇处,?笑得痛快又肆意,口中喃喃自语道:“天道不灭,我心难消……”
步尘缘说的没错,步尘容就是那个漏洞。
原本用来杀鸡儆猴的人,?竟然成为了唯条漏网之鱼。
而他,似乎也有些明白步尘缘当时对他说的那句“逆转天命的法子就是你”了。
这局棋中,?是天道输了。
聂秋没有理会其他人欲言又止的神情,将袖口卷起,?露出了手腕上的铜铃。
虽然不知道步尘容上回是如何知道他身陷困境,?后来铜铃中的恶鬼险些失控的时候为何又没有察觉,但是这次的摇铃声,?步尘容肯定能够听见。
当守门铃摇响时,步家宅邸中悬挂在各处角落的铜铃便会遥遥相应。
为了防止守门人匆匆来迟,?酿成大祸,在特殊情况下,步家家主所持的铜铃也可作为守门铃使用,?只不过家主只能留在步家祠堂中,并且要耗尽浑身的精血去供奉虚耗,用以支撑整个宅邸,所以分不出这些心思去守门摇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