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所有人去求了自己那个没见过几次的母亲面前,低三下四,跪着求她教给自己神鼎门的秘术,在宅邸之下的瀑布背后,隐藏着一个洞穴,那便是步尘渊的栖身之地。徐阆进去看过了,那些炼成活死人的步家人就足以佐证,他学习神鼎门秘术,是想复活其他人。
步尘渊在投身炉鼎之后,魂魄离体,阴差阳错地进了步尘缘的身体。即使有了覃家蛊虫的帮助,历经二十多年,他却仍未修得这门秘术,长期以往,被执念所桎梏,他逐渐丧失了理智,开始屠杀无辜百姓,到后来,他也不知自己是谁,曾做过什么,以及,要做什么。
之后的事情,就全然是徐阆的猜测了:步尘渊回到步家宅邸,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他从神鼎门回步家的那一次,没见到步尘容,还以为她连尸骸也不剩,于是此后一直认为步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又苦心钻研神鼎门的秘术,从未回过那伤心之地;失去理智后,他就像少年时期的无数次那样,映在如水的月光下,踏着熟悉的山路,一步步,走回了宅邸。
步尘容又惊又喜,自然来迎,急匆匆地跑过去,张开手臂想要给“步尘缘”一个拥抱。
她没等到回应,只感觉到腹部一疼,霎时皮开肉绽,血液飞溅,而眼前人的眸色冰冷。
然后,步尘容被扼住了喉咙,铜铃中的厉鬼尖啸,她却不敢动手,只是断断续续地唤着姐姐的名字,她是不明白的,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对吗?否则缘姐为何要置她于死地?
紧接着,就是徐阆看到尸骸时的猜测了,情急之下,步尘容取过烛台,砸碎了“步尘缘”的头骨。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以步尘容的聪慧,此后再加以分析,必定能推测出面前的人已经没有了理智,并不是真的要杀她,步家的众人还在水底等待,她绝不可能选择自杀。
徐阆抬眼望向惨白一片的茫茫雪原,心里叹息,活动着僵硬的四肢,慢慢走了。
他想,在“步尘缘”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恐怕恢复了理智,然而事已至此,步尘容无力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点微弱的呼吸缓缓散去,从她指缝中溜走,再也找不到了。
天命易解,人心难测,经此变故,恐怕之后的所有计划都会逐渐开始崩塌。
徐阆闭了闭眼,在心中问道,白玄,你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所以才留下了三壶月吗?
第332章 循迹
事实证明,?徐阆的预感是正确的。
正在逐渐崩塌的事物,正在朝悬崖坠落的事物,是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的。
冬离,?春逝,?夏亡,一年匆匆而过,转眼间,又是下一个秋季。
聂秋已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然而,?与以往的祭司不同,他并未住进槃星殿,住进槃星殿的,是宫中的那位天相师,?自幼侍奉戚潜渊身侧的西域人,?孟求泽。
庙堂与江湖向来泾渭分明,却在聂秋这里坏了规矩。
他和武林盟主推杯过盏,?落座过刀剑宗的比武大会,?得过剑派宗主江蓠的指点,拜访过落雁门的胥家,见过那曾被誉为白璧无瑕的二师姐胥沉鱼,?也染上了一身的血,?那柄含霜刀上的冷冽锋芒更盛,?取走的人命不可胜数,令人闻风丧胆,从此也成了魔教的眼中钉。
身为聂家的四公子,又同时兼有大祭司和正道表率之名,?聂秋自然不是常人能见到的。
徐阆试着接近了聂秋几次,他身边都有各大门派的后生作陪,根本遇不见他独身一人的时候,要么就是不在聂府,被戚潜渊唤到宫中去商议事情了,几番下来,竟说不上一句话。
有一回,徐阆抱着侥幸的心理,拿着聂秋留给他的那截布条,寻到聂府去,想要借此见一见聂秋。结果还没等他踏进门槛半步,侍卫就围了过来,听了他的话后,取过那布条,略略一看——聂秋原是拿树枝蘸了煤灰写下的字,过了这么多年,早就晕得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得清几个意味不明的字。侍卫再一看徐阆,觉得他委实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而聂迟早就交代过了,尤其要他们防备这些江湖道士,免得这些道士的花言巧语将聂秋骗了去。
于是徐阆连人带字条被赶了出去,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破军听闻此事后,冷着脸嘲了徐阆两句,转身又差人去寻了聂秋,要他来槃星宫一叙。
聂秋从百忙之中腾出时间来了,等到徐阆真要见到聂秋的时候,他和已经化为孟求泽相貌的破军星君大眼瞪小眼,互相对视了一阵子,犹豫着问道:“问题是,我该怎么开口?”
破军:“你问我?”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安安稳稳活了二十多年,忽然有个人冒出来,说,你曾在昆仑仙山沉睡了几十年,生活了将近两年时光,是我把你带大的。对了,其实你能拿到三壶月的原因在于你就是那神话中的珺瑶,那神话并不是真的,是我捏造出来的。你问我怎么证明?是这样的,玄圃仙君当初将真名刻在了你的腕骨上,你只要把手腕的皮肉划开就能看见了。
无论是谁听了这话,都会大骂一句“有病”,连他说的一个字也不会信,径直离开。
所以徐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聂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孟求泽请进宫里,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之后,孟求泽就送客了。聂秋离开的时候还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孟求泽一番,似乎在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亲近到可以随时闲谈的地步,但他没说什么,就这么走了。
既然聂秋这条路暂时行不通,徐阆心中忧虑谢慕那边的情况,之后就去了霞雁城。
曾是武曲星君的田挽烟已经舍弃了田家人的身份,徐阆知晓后,便没有让她插手此事。
他有意借助陆淮燃和沈初瓶接近了覃瑢翀,主动表明了自己道士的身份,登上了那归莲舫,与他游湖作伴,也暗暗观察凌烟湖中的那些水尸,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徐阆费了一番心思,和覃瑢翀混熟了关系,从他口中知晓了当初那场惨案发生后,覃家内部是何种情况。
那实在是意料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覃家只有少数人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少数人”都已经纷纷辞世,就连覃瑢翀也不知晓这凌烟湖底下竟然有一条通往皇陵的路,他一直认为这湖中的水尸都是邪祟之物,却不知晓它们也曾是无辜死去的百姓。
徐阆用上了青家的画符之术,田家的卜卦之术,步家的遣鬼之术,却如同杯水车薪,难以彻底解决湖中的水尸。前两者效用不大,而后者虽然有所成效,但是受到了媒介本身的限制,只能起到遏制的作用,步家的铜铃本是属于天界的东西,可充其量也不过是仿制品。
这凡间能称为神物的东西,就只有四方开天镜和步家家主所持有的铜铃了。
步家家主所持的铜铃可遣鬼镇邪,是极阴。
而如今尚在谢慕手中的四方开天镜,则是极阳之物。
阴阳壹体两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换,两者相互作用,运化万千。
在九殿下陨落之后,与他同源的四方开天镜也有了裂痕,再加上法则的限制,最多只能发挥三成的效用。徐阆暗自盘算着,要是再加上步家家主的铜铃,对付这湖中的水尸,或许能有七分的胜算,能令它们得到解脱,各自投胎,谢慕也能了却遗恨,放下生前执念了。
可惜,徐阆这之后又回了那座破得不成形状的宅邸中,却并未寻到步家家主的铜铃。
他之后向破军借了星盘,算出了那枚铜铃在何处。结果,卦象显示,那铜铃和步家人的魂魄一起,沉在了水底的罐中,步尘缘借镇鬼之手,在每个罐子上都施加了“镇”,强行破开只会震碎其中魂魄。知晓如何解开那层符箓的人,恐怕就只有已经与世长辞的步尘容了。
从得知步尘容辞世的消息时,徐阆就知道,经此变故,之后的所有计划都会逐渐崩塌。
这世间万物都有所牵连,许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实际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步尘容活着,才能说出解开符箓的方法,才能令那些步家的魂魄得到解脱,才能取得步家家主的铜铃,才能镇压凌烟湖中的水尸,才能从暴动的水尸中拯救霞雁城,才能了却谢慕的遗恨……一环紧跟着一环,环环相扣,倘若有一处出了岔子,就会满盘皆输,无可转圜。
死者无法复生,事已至此,即使他见到聂秋,即使他告诉了聂秋真相,又有何用?这第一步已经出了错,往后再如何努力都没有半点用了,他去步家,也只能为散去的魂魄吊唁。
听到这里,破军星君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指,往前一探,意思是在说直接将聂秋解决了。
毕竟,三壶月开启的唯一条件就是聂秋的死,只有聂秋死了,一切才能重新来过。
“他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多两三年,他也要被逼入死路了。”破军常年混迹朝廷之中,对这些权谋也是耳濡目染,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他抬眼望见徐阆的神色,知他于心不忍,于是又冷冷地一笑,指腹在桌案上敲了敲,“徐阆,你不会告诉我,你舍不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