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时破军已从宫中脱身,心情有所缓和,便不同徐阆再计较那么多了。
徐阆问:“我听说……戚潜渊之前把你囚禁在深宫中,日夜逼问,星君是如何脱身的?”
破军听到“囚禁”这两个字,眉头一挑,再继续听下去,便知徐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手指在膝上不耐烦地敲了敲,说道:“我和他做了一场交易,你既如此好奇,怎么不去问他?”
徐阆看出破军不愿再说,虽然心下实在好奇,但也不敢追问了,伸手去摸索酒碗。
那青石桌案上所放着的四杯酒碗,说是酒碗,其实里面盛着的并不是酒,而是清晨时分的朝露,浸着几片嫩绿的叶子,如同一叶扁舟,在碗中起起伏伏,将渺渺云雾晕染开来。
亭中有积水,四面生出平滑的青石,不经雕琢,徐阆就半倚在其中一方青石上,他想要去够那酒碗,可就是差那么一点距离,再往前,他就得滚进积水里了,徐阆纯粹是懒得不想起身,费了半天的工夫,就是想维持这么个姿势摸到酒碗——然后酒碗自己跑进他手中了。
徐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转过头,看向另一侧青石上端坐的三青仙君,冲他露出个满怀谢意的笑,而那看起来只是个小少年的仙君,则是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对他有些无奈。
坐在徐阆对面的破军星君说道:“所以,在座诸位,应该都知道三壶月重启了吧?”
三青仙君坐得端正,由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袂扫过薄薄一层积水,袖中金铃微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将手中酒碗放下,颔首说道:“我刚苏醒不久,灵体虚弱,那时刚承了昆仑仙君的好意,正在昆仑打坐修炼,所幸昆仑离人间最近,我便因此察觉到了三壶月的气息。”
沉默不语的梁昆吾闻言,亦是颔首,表示他也察觉到了,却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图。
徐阆是听梁昆吾说的,总归破军的“诸位”也没包括他,他便只是听着,没有说话。
“此次在邀仙台一聚,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破军星君揉了揉眉心,说道,“三壶月重启的时候,我正巧在人间,当时……咳,戚潜渊正在逼问我关于放跑聂秋那件事,回溯的时间很短,在我眼里,就好似戚潜渊将同样的话反复说了两次,所以我立刻明白是三壶月重启了。”
于是破军当下决定尽快脱身,离开深宫后,他就将徐阆、三青仙君和昆仑仙君唤来了。
徐阆问:“那么,星君邀我们前来邀仙台,是为了同我们商议此事吗?”
“废话。经历了第二次重启,聂秋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倘若他沿着线索找到昆仑,之后的计划就乱了套了。”破军没好气地说道,指尖在青石桌案上敲了敲,“以防万一,我们需要将计划提前。尽管如今的天界还不算圆整,但星君基本已经归位,只差武曲与廉贞,此后我会去将他们寻回来。有了七星镇压,斩断昆仑的时候,那些邪气必定逃不出阵法。”
言尽于此,他抬起眼睛,看向其余三人,问道:“诸位觉得如何?”
梁昆吾自然没有意见,而三青仙君思忖片刻,只是说“自当尽力而为”,算是认可了。
徐阆没吭声,破军就当他默认了。
该说的话基本上已经说完了,神仙之间少有寒暄,破军满怀心事,三青灵体虚弱,梁昆吾寡言少语,再加上徐阆也难得没有闹腾,一时间,凉亭中并无低语,耳畔只听得流水声。
夜色在沸腾,燃烧,天边的繁星滚落进星河,化作滚烫的铅水,将明月的余晖遮蔽。
亭中的香炉燃着蒸腾的云雾,将视线晕染得模糊,徐阆抬手拨开眼前的薄纱,用指尖叩击着桌案,将这三尊神仙的视线引到他身上来,却没有继续谈之前那个令人沉重的话题,而是看向梁昆吾,说道:“仙君,以后人间凡界彻底分裂,互不干扰,这也未免太过决绝了。”
梁昆吾听白玄提及过,徐阆一旦改口唤“仙君”,多半都是有什么事情要请他们帮忙。
果然,徐阆摸了摸鼻子,开口下一句就是:“仙君,我是没给聂秋留过什么好东西,嗯,他那柄饮火刀断了许久,未曾重铸,临走之前,我能请你帮个忙,好让我借花献佛吗?”
梁昆吾半晌都没开腔,等他说完了才微微颔首,说的却是:“我从不曾给凡人锻器。”
徐阆知道,梁昆吾这话不是说他对凡人有什么偏见,而是他赋予器物灵气,在昆仑走了一遭,再回去人间,也不知那器物会变成何种模样,要是触犯了法则,那就事态严重了。
他咬了咬牙,坐直了身子,倾身去夺了梁昆吾面前的酒碗,絮絮叨叨又央了他几句话。
破军星君在一旁听得头疼无比,他暗自叹了口气,将视线从徐阆身上挪开,抬眼一望,只见浩渺的夜空中,星辰汇聚,四象翻覆,随即,他抬起手来,将五指合拢,翻掌向下。
原本拧成四股的絮乱星辰,在他的一举一动中,逐渐汇拢,重新化作宽长的大江。
青龙七宿在东,白虎七宿在西,朱雀七宿在南,玄武七宿在北,三垣二十八宿,各自归位,再不复此前那般混乱不堪,四象翻覆似乎只是午夜梦回时混沌的残境,从未出现过。
梁昆吾拗不过徐阆,被他缠得不行,只好勉强答应了下来,徐阆这才喜上眉梢。
见他们说完了,破军委实不耐烦,站起身来,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那今夜便说到这里吧。这些时日,诸位应尽快处理了后事,尤其是你,徐阆,别再给我添乱子了。”
徐阆眼观鼻,鼻观心,竖起三根手指,保证道:“一定,一定,星君慢走,不送。”
破军星君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踏着积水走出了凉亭,返身回宫里去了。
第335章 祭剑
到这里,?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顺流而下的潮水逐渐变得险恶,水底的暗流汹涌,偶尔撞在礁石上,?掀起滚滚波涛,?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像是浮出水面的片刻喘息,即又落下去,狠狠地拍打在水面上。
眼前的景象飞逝而过,?连成一片残影,?像是胡乱涂抹的颜料,?糅合成混沌的颜色。
在短暂的耳鸣后,只听一声脆响,千万柄利器猛地下坠,长。枪裹挟着雷鸣呼啸而至,?阴风翻腾着,?扑了过来,撕裂回忆所酝酿成的风暴,?破除虚妄,?使那背后的景象显露出来。
这是个十死无生的境地,至少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当尘埃散去后,?那里却没有出现常锦煜被碾碎的尸骨,?只留下了一个深坑。
常锦煜不见了,?和他一同消失的,还有聂秋、方岐生,以及黄盛。
梁昆吾和破军星君几乎是同时看向了三青仙君,之后,?步尘容和徐阆才反应了过来。
“无关紧要的人早就该走了。”迎着他们的视线,三青的反应很平淡,他拂过长袖,收回浅青色的浮光,然后转过身,走向昆仑深处,“别和凡人有太多牵扯,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步尘容闻言,怔了怔,旋即意识到这位青衣仙君口中的“凡人”,并不包括自己。
从之前的交谈中,她便也知道,步家、青家、田家,这三大天相师世家,皆是陨落的神仙,唯独她是凡人,好似局外人。步尘容想,可她那时突然闯入昆仑,这几个神仙见了她,好像也并没有惊讶,是因为他们的心思难以揣摩,还是因为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眼见着青衣仙君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而那位浑身黝黑的仙君也踏入了甬道,步尘容抬手将肆虐的阴风纳入袖中的铜铃,几步走过去,去瞧那呆愣愣站在原地的步尘安如何了。
那位身着甲胄的将领距离步尘安更近,步尘容过去的时候,他面如冰霜,翻过手腕,将枪尖斜斜地指向地面,下一刻,长。枪就在他的指间消散了——步尘容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毕竟他打量自己的眼神不善,就好像在监视她,但她来不及顾及这个,忙去唤步尘安。
小孩儿嘴里支支吾吾地应了,眼神却躲闪着不敢瞧她,大抵也是知道他做的事不对。
步尘容轻轻捏住他的下颔,左右摆弄了一下。小孩儿纤细的脖颈上有一道明显的掐痕,青紫色在一片白嫩的皮肤上格外明显,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又念及那位三青仙君竟然会在他们动手之际将常锦煜送走,心里的郁气更深,然而步尘安并无大碍,她便也无话可说了。
随即,步尘容敛去关怀的神色,面露不虞,斥责道:“尘安,我那时候将你托付给那位年迈的老伯,是为了让你避开灾祸,我说过,让你乖乖留在那里,这些话,你是全然没听。”
从封雪山脉到昆仑,这一路有多么漫长,又有多少艰难险阻,她一想都觉得后怕。
步尘安拢了拢宽大的衣袖,伸出莲藕似的短臂,小心翼翼地向她比划了几下。
“你担心我?”步尘容觉得好笑,“步尘安,你才多大的年纪,我多大年纪?我有百鬼傍身,而你呢?倘若你不小心弄丢了镜子,就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我将你托付给老伯,不是为了让你趁我离开后偷偷溜走的,你难道没考虑过他会为了找你有多着急吗?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