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诞辰”,其实并不准确。实际上,?阳月廿九是聂迟捡到他的日子,?正因为当时恰逢深秋,所以聂迟才为他取了个“秋”字,至于聂秋是何时降生于世的,恐怕没有人知道。
这诞辰过不过,?他是无所谓的,?即使是给他做寿,?到了这时候,他也得奉承那些权贵。
聂秋找了个借口,好不容易从觥筹交错之间逃了出来,独自穿过回廊,?踱进了后。庭。
寒鸦掠过枝头,?将夜色搅得散乱,他若有所感,?抬头一望,?却见空中出现了三轮弦月,聂秋还以为是自己不善饮酒,方才又勉力喝了些,?所以眼前出现了残影,?于是他缓了一阵,?再抬起眼睛看去,在群星的簇拥之下,那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更为明显,仿佛触手可及。
看得久了,?就会觉得翘起的那一端隐隐透着红色,仿佛随时都会滴下血来。
说不清聂秋此时是什么感受,恐惧吗,心惊吗,敬畏吗?都不是。他怔怔地望着高悬夜幕的明月,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念头: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但到底是什么事,他也不知道。
这聂府热闹非凡,分明是在给他做寿,而过诞辰的人却乘着夜色离开了聂府。
他的脚步飞快,行色匆忙,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过去似的。
然而,聂秋的心中却全无惧意,他只是迈开脚步,跑着,跑着,不停地向前奔赴。
夜深人静,四处无人,连门前灯笼里的烛光都被一并剥夺,眼前一片灰蒙蒙,阴影悄悄地跟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等他哪一刻被逼入死路,便要扑上来,将他撕个粉碎。
聂秋脚步却不停,穿过迂回的深巷,从屋檐的缝隙间借来了明月的余晖,来照彻漫漫前路。他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全凭心意所动,可他走得这样顺当,甚至令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心中正燃着一盏热腾腾的明灯,在为他指引方向。
等到那座低伏在群山东面,形似玄龟的山峰映入眼帘,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邀仙台。
邀仙台下理应有禁军严加看守,聂秋是知道的,也不知为何,今夜的邀仙台静悄悄的,竟无一个禁军,曲折的山路向他展露身形,而这座云雾缭绕的山峰俯下身来,迎他入瓮。
他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踏出了第一步,有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聂秋就这样拨开重重枝叶,踩进散发着腥气的泥土中,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后,狭窄的视野豁然开朗,一方水池就这样闯入了他的视线,盛着月光,波光粼粼,好似赤汞。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聂秋已经绕过了岸上那好似树桩的巨石,淌进了池水中。
池水并不深,仅仅没过他的腰际,但沾染了寂寥的秋色,也多了一分刺骨的寒意。
等到众人循着异象找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聂家那位收养来的四公子,就站在冰冷的池水中,半个身子都淹没在水池下,漆黑似子夜的长发披散,在水面上铺开,随着水波上下起伏,这时候明月已经隐在了云层背后,四处无光,唯有他捧着一汪水的掌心中,有流光浮动,若隐若现,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好似捧着三轮交相辉映的明月,皎然无瑕。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下一刻,流光涌入他袖中,积水从指缝间落下,溅起水花。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脑海中浮现了相同的词语,明月,珺瑶,池水……还有,三壶月。
于是,所有人也都不得不承认,聂秋五岁那年的惊世一卦,果真是字字确凿。
自此以后,大祭司的名头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聂秋头上,正道的各大门派将他推为表率,实际上,也是将他当作了替罪羊,茶余饭后,总有人谈论此事,说聂秋实在是运气很好。
秋后,冬至,寒流肆虐,封雪山脉是从不落雪的,如今却积了一层能没过脚踝的雪。
当徐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悲痛万分,思绪如潮水般涌来,他却难以仔细分辨。
这空气中浮动的刺骨寒意,并非寻常可见,而是无数冤魂所带来的阵阵阴风。
他匆忙赶到封雪山脉,心里也有所准备,然而眼前的景象实在太惨烈,甚至叫他掩面耳目,不敢直视——步家的宅邸被拆解得七零八落,那些残骸,有的落入了湍急的河流中,顺着瀑布坠落下去,有的则是藕断丝连地挂在木桩上,摇摇欲坠,兴许一阵大风就能吹落。
将消息告诉他的人,是这么说的:“步家彻底倾覆了,就断在了这一代。”
徐阆一时怔住了,急切地拉着那人,反复确认道:“断了?步尘容呢?她如何了?”
那人答:“步尘容死了。”
徐阆喃喃道:“死了?怎么可能?”
那来传话的小仙原本也与徐阆关系不算密切,闻言,耐性也被磨去了大半,挥开徐阆的手,说道:“死的含义,你们凡人不是最清楚么?你要是觉得我在骗你,那就自己去瞧吧。”
除了偶然撞见的破军星君以外,无人知晓徐阆将楚琅的甘露交由步尘容饮下的事。
步尘容的寿命与步家的千万铜铃相连,如果这小仙的话说的是真的,那么,徐阆想,步尘容的死因只可能有两种:第一种,那些铜铃在顷刻间毁于一旦,但是这显然不可能,步尘容也不会允许;而第二种,徐阆只是想了想就觉得惶然,他是不愿想的,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这第二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更大——步尘容放弃了永恒的生命,选择奔赴死亡。
一念至此,望着眼前已经沦为废墟的步家宅邸,徐阆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徐阆站在崖边,朝着宅邸迈出了第一步。脚底所触,是柔软坚韧的藤蔓,他没敢低头去看那湍急的河流,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跨过缺了一角的门槛,越过倒塌的梁柱,绕过陷落的地板,他就知道,自己无需再走,也无需去求证答案,眼前的景象已经证明了一切。
干涸的血淌了一地,盘桓成扭曲的形状,蜿蜒爬行,好似树根,一直流到徐阆脚下。
破碎的地板上,躺着两具尸体,皆是年纪不大的姑娘,相貌并无相似之处。
一个姑娘身着宽大的衣袍,除却腰间的那一根红绳以外,与丧服无异。她长得很清秀,眸色略显不同,一个偏浅褐,一个偏深黑,半张脸像是缝上去似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而另一个姑娘身着暗红色的衣裳,衣角处有火焰似的花纹。仔细一看,那并非花纹,而是常年停留于此的血迹,洗也洗不净。她的袖口滑到了臂弯处,露出手臂上的一道道抓痕,狰狞可怖,顺着手腕向下看去,她的指尖泛着黑色,像是中了毒,久病未愈。拨开散乱的长发,便能看清那张苍白的脸,眉目如黛,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而右眼眶中空无一物。
徐阆认得,前一个是步尘容,而后一个,是她总唤作“缘姐”的……步尘缘。
这冰天雪地之中,尸体腐烂得很慢,鼻息间只闻得到一股浅淡的尸臭味,不至于难以忍受,他定了定神,俯下身子,在步尘缘的附近翻找了一阵,试图寻到她遗落的那枚铜铃。
徐阆原本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等他找到铜铃之后,将刻有字样的那一面转过来,定睛一看,果然,倘若这地上躺着的真是步尘缘,那么铜铃上应有“缘”字,然而铜铃上所刻着的却是“渊”字,红色的字体有些扭曲,明晃晃地显露在徐阆面前,刺得他眼睛发疼。
然而,她们两人已经双双离世,这其中再有天大的秘密,徐阆也无从知晓了。
步尘容的腰腹处有一道伤口,皮肉翻开,像是被开膛破肚的瓜瓤,透着青紫色,即使是徐阆也看得出伤口溃烂的原因正出于此,他返身拿起步尘缘的手一看,心里也明白了,这毒多半是出在步尘缘的指甲上。除此之外,她脖颈上还有淤青的指印,明显是被扼过咽喉。
和步尘容相比,步尘缘身上的致命伤就显而易见了,她只有额角有一处伤,和滚落在地的那个烛台能严丝合缝地契合,头骨凹陷,裂开几道缝隙,凝固的血液将鬓发黏成一团。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也只有生来就比常人力气大许多的步尘容了。徐阆揣测,以步尘容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对步尘缘动手的,但是她被扼住了喉咙,呼吸困难,几欲昏迷,意识也逐渐模糊下去,求生欲占了上风,迷迷糊糊之间取过一旁的烛台,狠狠地砸了下去……
在那之后,徐阆慢慢想着,当步尘容反应过来的时候,望着步尘缘的尸体,所剩无几的理智彻底崩塌殆尽,多年的孤寂在一瞬间翻涌而起,带来绝望,也迫使她走向了死亡。
为何步尘缘会选择对她最疼爱的小妹痛下杀手?为何她的魂魄还沉在水底的罐中,失去灵魂的身体却依旧行走自如?为何她带在身边的不是自己的铜铃,而是步尘渊的铜铃?
种种疑惑纠缠住徐阆的思绪,无法解答,这宅邸中已人去楼空,连一缕魂魄也不剩。
这是过了很久之后,他辗转各地打听,四处走访,才拼凑出来的真相:步尘缘的魂魄确实还沉在水底,和步家其他人的魂魄在一起,不声不响。而那具身体里的,则是步尘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