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梁昆吾所说,这沉寂了许久的玄圃堂,终于有了些不一样动静。
那明澈纯净的灵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带着其中的胎儿缓缓地向下坠落。
徐阆下意识地伸出手,让那团所剩无几的灵气裹挟着胎儿落进他臂弯中,对一个成年人来说,这实在是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好像一碰就会碎似的——然后,当寒风般冷冽的灵气彻底散去后,徐阆才发现所谓的“珺瑶仙子”,其实是个男婴,简直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一想到那个被传得变了味儿的故事,徐阆就觉得糟心,不愿意再去想那件事情。
在几十年的酝酿后,他没有让昆仑继续等待,从外表看去,与所有新生儿没有差别。
徐阆忙不迭地脱下外袍,将皱巴巴的小婴儿拢进袍中,拿残存的那点体温慢慢地捂着。
婴儿在他臂弯中打了个小小的嗝,轻得像初春时节的细雨落入池水中的声音,随即,他的胸膛起起伏伏,近似哭腔的音调从狭窄的喉间挤出来,在空旷的后殿中回荡,徐阆轻轻地拍着他颤动的背脊,余光瞥见刚踏入殿中的梁昆吾,因为这几声吵闹,又返身退了出去。
等到婴儿的呼吸趋于平稳后,他也不闹了,只是呼吸时喉间偶尔会泄出几声呜咽。
徐阆干脆就这么坐了下去,台阶有些冷,所幸他怀里是热的,他垂下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怀里的婴儿,脑袋大,身子小,腿短短的,肚皮圆滚滚的,皮肤很薄,近乎透明,皮肉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听梁昆吾说,以白玄的灵气铸身,应当与白玄长得很像,不过,至少他现在还没瞧出来这皱巴巴的小脸和白玄那张宛若凝着霜雪的桃花的脸庞到底有哪里相似了。
他的发尾无意间扫过婴儿的脸颊,大抵是觉得痒了,那张脸便一歪,侧向另一边了。
徐阆忍不住笑起来,又将外袍往他脖颈间掖了掖,小声地唤他:“珺瑶。”
婴儿也不知道这一声是唤的他,没什么反应,眼睛闭得紧紧的,又像是有了困意。
徐阆隐约记起,他小时候,也喜欢像这样逗他的小妹妹,给她扎小辫儿,趁着天气晴朗的时候偷偷带着她溜出府,给她添新衣,给她添首饰,给她买些花里胡哨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逗得她咯咯直笑……至于之后的事情,他不想再回忆了,他从来都算不上一个好兄长。
年纪大了,就总爱回忆,好似这一生已经快望见尽头,所以,也只有回忆能聊以慰籍。
他没有与婴儿计较这些长短,后殿内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轻缓的呼吸声。
徐阆自顾自盯着臂弯里的婴儿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放轻了动作,将一旁石柱上的木盒一并拿走,三壶月在盒中轻轻晃动着,发出温吞的水声,跟着他一步步走下石阶。
梁昆吾就站在殿前,目光在徐阆怀里的婴儿身上稍作停留,见他睡着,也不像此前那般吵闹,便不说什么了。神仙应该很难理解为什么新生的小孩儿会哭,只觉得吵闹,徐阆想。
昆仑仙君的神情很淡,接过他手中的木盒,问道:“徐阆,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阆风岑吧。”徐阆顿了顿,又款款地露出个笑容,说道,“我已经太久没回去过了。”
梁昆吾应了一声,却不表态,一如他以往的无数次那般,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临至离开玄圃堂的时候,徐阆将怀中的婴儿护住,严严实实地遮去寒风。他原本都要迈开步子离开了,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脚步,于是若有所感,便回过头,遥遥地,朝着身后看去——那偌大的一个宫殿,在无声无息中,逐渐分崩离析,溃为流沙,坠向云端。
第325章 残梦
徐阆还记得,?他在踏入昆仑的时候,被白玄蛮不讲理地推去顶替阆风仙君一职,那时,?他还在心中暗暗地算计,?想的都是如何摧毁他们的“阴谋”,然后从昆仑离开,逃回人间。
或许,正是因为命途难以预测,?所以这一生才会变得有意义。
换了那时候的他,?恐怕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被送离了昆仑,却又跨越千山万水,不辞万里,?回到满是疮痍的天界,?并且,还淌了这趟浑水,?在这寂静的天界……养小孩。
徐阆懒懒地倚在软榻上,?打了个呵欠,手腕无意识地晃着,令蒲扇送来阵阵清风。
珺瑶正睡着,?软绵绵的一团,?窝在丝衾里,?像是被滚烫的热风一烤就会化成一滩水。
他小小的掌心里攥着一块冷玉,圆润的指节处微微泛着嫩红,梦境逐渐向深处坠落,他手指也渐渐松开了,?玉石就这样垂着,一副要落不落的模样,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已经逐渐地舒展开来,眼睛又清又漂亮,嘴唇薄薄的,从他脸上,隐约能窥见几分白玄儿时的样子。
徐阆向来睡相不好,他也有自知之明,生怕睡得迷迷糊糊了就将珺瑶踹下床,于是就搬了个软榻到床边,平日里睡在榻上,如今昆仑入了盛夏,热浪滚滚,他便摇着蒲扇驱热。
眼见着珺瑶彻底睡熟了,徐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下了榻,几步走到了窗前。
窗户是敞开的,昆仑山不似人间,夏天没有蚊虫侵扰,也没有吵闹的蝉鸣声,它是全然的寂静,是世外的桃源,山中那些恼人的邪气也被清得差不多了,正是最闲适清净的时候。
他的手掌在窗沿上一撑,手腕借力,翻上了窗台,半倚在窗边,侧眸望向窗外景象。
晚风沉沉,轻柔得像是一面薄纱,将整座昆仑山都笼在里面,泅着缥缈的云烟,远远望去,阆风岑的繁花簇锦点缀在其中,晕开逶迤的颜色,是茫茫黑夜中为数不多的一点色彩。
徐阆惊异于这纷至沓来的烦杂事情里,竟还有片刻的清闲,能叫他在这夜晚寻到。
他支着一条腿,手肘抵在膝盖上,手腕自然地下垂,牵动着蒲扇,在他小腿上拍打着。
很难说是何物令他起了兴致,很多时候,一时的冲动并不需要原因,许是此情此景可供入酒,酿出了能使人微醺的氛围,所以徐阆才抬起手,轻抚微风,同时轻轻地哼起了调子。
这是他奔赴昆仑的时候,途中偶然与一个车夫同路,车夫一直哼唱的小曲儿。
徐阆的鼻腔里充斥着干草垛的味道,还有临近下雨的潮湿气息,抬眼望去,穹庐上时不时显现火光和隐约的巨响,而他笑着问那年迈的车夫,能不能教教他这首曲子该如何唱。
车夫的口音很重,并非纯粹的临安话,徐阆又听他唱了一遍,这才听清楚。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昆仑的微风困顿,带着夜晚独有的清凉,将人的意识往黑暗深处拖拽,徐阆虽然也有些困了,不住地打着呵欠,但还不想就这么睡觉,他借着那股没来由的冲动,小声地哼唱起了歌谣,“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碧绿的叶子打着旋儿,被风送进他掌心中,他也来者不拒,捉住那片叶子,放到唇边,如水般流畅的曲调从震颤的叶片间泄出,带着深远肃穆的感觉,却又有几分洒脱肆意。
这样闲适的时光持续了一阵子,徐阆就感觉到一个轻飘飘的视线放在了他身上。
他拈着叶茎,转动着叶片,转头望向视线的尽头——果然,床上的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眼睛黑得像子夜,却又缀着星光,并不是全然的黑,剔透明亮,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诶呀,”徐阆心中升起一种近似于懊悔的情绪,他摸了摸鼻尖,说道,“你醒啦?”
徐阆说罢,松开手,让那叶片随着微风飘走,然后他跳下窗台,回身将窗户掩住,这才走到床边,将软榻推开,俯下身去瞧床上软糯的小孩儿,试图哄他入睡,“再睡一会儿吧。”
他的小妹像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很爱闹腾的,咿咿呀呀的要这要那,看见亮晶晶的东西都想攥在手里,不过,珺瑶却是不同,他的话很少,几乎不出声,安安静静的,像块璞玉。
当然,他还是会哭闹,虽然零零散散数下来也就那么两三次,不过总算是像个小孩了。
珺瑶轻轻地“唔”了一声,看着还是很困,他伸出手,徐阆就凑近了些,于是那只小小的手掌就在他嘴角处拍了拍,不怎么用力,徐阆心领神会,握住他的手腕,给他放回床上。
“好,那我就再给你唱一次,你听完就快睡吧。”徐阆失笑,“你明天还要抓周呢。”
他就这样躺在床榻上,窗外的晚风习习,吹动草木,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而徐阆闭上眼睛,哼唱着那首不知被多少人唱过多少遍的歌谣,直到床上的珺瑶又陷入昏沉的梦境。
不久后,徐阆也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醒后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阆风岑。
其实,抓周这件事,理应是盛大的,轰轰烈烈的,不过,由于珺瑶身份特殊,这天界的其他神仙都不知晓他的存在,所以也就只有徐阆和梁昆吾能够作为这一幕的见证者。
前一段时间,梁昆吾从他口中听说了这件事,搁下手中无休止锤炼着兵器的铁锤,擦了擦颔下的薄汗,极为难得地发表了意见,“他回到凡间后,不会记得这些的,你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