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时,我会栖身于暗处,倘若你觉得长路漫漫,没有尽时,也不需要绝望,凭你心中所想继续走下去吧,这满是泥泞的小路上有许多艰难险阻,在你之前,我会先踏过一遍。”
珺瑶歪着头瞧徐阆,对于他来说,这些用词还太过复杂,所以他听不懂,但这并不影响他察觉到徐阆逐渐低落的情绪——他口齿不清,鼻音很重,奶声奶气地吐出两个字,徐阆,听着像“熙攘”,徐阆摸了摸珺瑶的脑袋,他就顺势缩进了徐阆的怀中,轻轻晃着两条腿。
他尚未开蒙,懵懵懂懂的,像张白纸,既不知什么叫做离别,也没有尝过那种苦。
所以,他这时候还并不知道徐阆这番话的用意,是要同他道别,于是将该说的都说了,是快刀斩尽乱麻,将悲欢离合都剥离,以此来作为这短短的、将近两年的时光的收尾。
看着小孩儿软绵绵地倒进自己臂弯中,徐阆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悲痛,他将符箓放进珺瑶的袖中,如此便可令他陷入漫长的沉睡,这之后,徐阆又给珺瑶换了身被洗得发白的衣裳,边角处留有明显的针脚,再在他那张干干净净的小脸上涂灰尘……才算是大功告成。
徐阆早就打听好了,聂府今日出游,将会经过一座破庙。这皇城里的庙宇不多,是因为那宫里的皇帝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位寒若冷玉的破军星君,甚至在祭坛下设有神像,破军是知道,只是他全身心都被戚淞的儿子牵绊住了,哪有空搭理这些,他要设神像,就由他去了。
不过,皇城里倒也不是没有香火兴盛的庙宇,但徐阆并不想让珺瑶引起旁人的注意。
徐阆将珺瑶轻轻地放在地上,抬眼一望,青面的金刚佛像怒目圆睁,正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对这佛像行了礼,从身上摸索出三柱香来,依次点燃,插入佛像前的炉中。
最后,他低垂了眉眼,看着熟睡的珺瑶,同他道了别,咬字很轻,吐字也很缓慢。
只可惜时间不会因为他的一字一句而凝滞,说完后,徐阆一步步向后退却,临至门槛,他看了最后一眼,随即转身离开,扬起的衣袂割裂秋风,他没有再回头,逐渐融于阴影。
徐阆倚在树上,试图将心中的那股郁气压下去,如果不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喘不上气来,因为胸腔就像是个破旧的草屋,风一吹,就发出断断续续的响声,灌进来的风也是冷的,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又或者,这并不是风带来的,而是他尝到了自己的血液。
他经历的离别很多,这不是第一次,想必也不是最后一次。
这称不上是最痛苦的一次,也称不上是最不舍的一次,却令他思绪翻飞,难以平静。
温软的秋风送来哒哒的马蹄声,清脆悦耳,徐阆抬起手,喜鹊扑棱着翅膀落在他指尖,他腾出另一只手来,轻抚它的背脊,羽毛的颜色映在他的手上,紫色、蓝绿色、绿色,闪烁着微光,徐阆看了一阵,对这小小的鸟儿低语几句,手指微动,便见它轻快地飞走了。
喜鹊绕过微风,绕过那些被晚霞染得火红的枫叶,绕过重重侍卫,飞至领头的那个中年男人面前,在他周身不住地转着圈,不断发出悦耳的鸣叫声,似乎是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对凡人来说,喜鹊象征吉祥,于是聂府的人瞧见了,也只觉得欢喜。
聂迟起了兴致,拉住缰绳,眉梢眼角都染上了喜色,他抬手止住身后的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鸟儿,想看看这大胆飞到他面前,久久徘徊的喜鹊究竟要做什么。
喜鹊叽叽喳喳说了半晌,这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它也有些着急了,又凑近了些,衔住他衣角上悬着夜明珠的那根红绳,拍着翅膀,朝小庙的方向不住地拉扯,想要引他过去。
有侍卫正欲动手,却见聂迟大笑不止,竟然翻身下了马,顺从地跟在了喜鹊身后。
他踏入庙宇,灰尘被靴底踩得飞扬,这四处结了蛛网,是一幅破败的景象,而喜鹊却还在往前飞,他也不惧前面是不是有什么埋伏,摇着折扇就走了进去,等到那青面的金刚佛像逐渐映入眼帘后,聂迟寻那喜鹊,却不见它身影,再低头一看,蒲团上躺着个小孩儿。
符箓脱落,珺瑶察觉到了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连成一片灰黑的残影,看不明晰,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感觉到是有人在将他抱起来,动作虽然不算熟练,他睡得昏沉,视线晕开一层水雾,将眼前的人也认作了徐阆,于是下意识对着他露出了笑容。
“咦,”聂迟微微纳罕,恰好正室紧随而来,他便说道,“你瞧,这小孩笑起来还挺讨喜。”
和徐阆的不同,这声音称不上温和,也没有那种带着散漫的、戏谑的腔调。
珺瑶立刻意识到了这并不是徐阆,宛如晴天霹雳,将他劈得清醒过来,他张了张嘴,想发出点什么声音,然而袖中的符箓就这么跌落下去,他忙不迭地想要抓,但那只小小的手掌又怎么可能抓住东西,符箓在空中艰难地翻滚了几下,落在地上,顷刻间化为了尘埃。
随之而去的,还有那些记忆,一点一滴地抽离,像是在将他的灵魂往外拉扯。
他生出了惧意,慌乱的情绪愈发强烈,逼得他眼里泛着泪花,想,徐阆在哪里?
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多了,都在说着什么话,他却不关心,试图在人群中找到徐阆。
不久前,他还和徐阆看过山,看过池水,看过落叶,看过秋风,徐阆还对他说了一些他听不明白的话,絮絮叨叨,说了很久。他不知为何觉得很困,于是,慢慢地沉入了梦境。
徐阆还答应过他,等他长大之后,要带他去放一个叫“风筝”的东西。
只要有风,那东西就会飞起来,只需牵着一根细细的线,一直跑,就能让它一直飞。
徐阆还说过……他的思绪戛然而止,情绪在一瞬间剥离,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荒芜。
他想,徐阆是谁?这名字为何浮现在他脑海中?缓慢地在唇齿间嚼着,只觉得凉。
就在此时,抱着他的人忽然将他举高了,他茫然地与面前的人对视,听到他说——
“如今正是深秋,落叶纷飞,我便为你取个‘秋’字吧。”男人说道,“聂秋,你觉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30?15:50:49~2021-08-31?21:4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木?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8章 寥寥
深秋之后,?又是隆冬。
历经几番周折,戚潜渊寻了个良辰吉日,将戚瑶娶进府中,?四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平日里是不见这位五殿下穿红衣的,骑在枣红的骏马上,气度不凡,意气风发;孟求泽隔了一段距离,?骑了匹白马,?忽视了旁人鄙夷的目光,?唇边含着笑意;而戚瑶坐在轿子里,透过珠帘的缝隙望了望窗外簇拥的人群,有些厌了,就收回了视线,?掩住朱唇,?打了个呵欠。
赫舍里氏选择了这个最不被看好的五殿下。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戚潜渊明白,?往后,?他在流光府半夜秉烛观星的闲适时光,再也不可能有了。
等待他的,将是兄弟阋墙,?骨肉相残,?无论是父皇,?母妃,还是皇兄皇弟,即使血脉相连,也不可尽信,?他面前只剩下两条路,赢,或是死,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才算结束。
他乘着马,一步步向前行进,大雪中的皇城被蒙上了一层深灰色,破旧衰败,朱红色宫门中是被虫蛀了的斑斑洞窟,是金银珠宝堆砌而成的宫殿,是尸骸堆积簇拥而起的皇位。
而戚潜渊碾碎前人的头骨,踏着前仆后继者的鲜血,登上了通往皇位的第一个台阶。
隆冬之后,就是初春。
封雪山脉不曾落雪,只挂了层霜,潺潺的溪流卷走零星的冰渣,摇摇晃晃奔向远方。
偶有几点嫩绿的颜色,是新生出的绿芽,藏在薄雪之间,稍不注意就会忽略它。
春风拂过隘口,薄霜碎成一粒粒的,跌落下去,像是细碎的白糖融入了热腾腾的水中。
它从不过多停留,继续向前奔跑,绕过树木,绕过陡峭的山壁,漆黑的宅邸逐渐映入眼帘,这宅邸由几根钉在湍急河流中巨大的木桩托起,静静地立在两座山峰之间的水面上。
远远望去,险态横生,令人生出一种心悸,好似五脏六腑都被煮得烂熟,搅碎了,那称不上是疼痛的感觉,却能感觉到骨骼和血肉都开始向内挤压,常人到此便不会再进一步了。
然而,在宅邸和断崖的中间却搭上了一座木桥,说是木桥,其实就只是块寻常的木板,带有钩锁的边缘处牢牢地钉在了崖边,于是构成了一座桥——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正坐在桥中央,她长得很清秀,甚至称得上漂亮,右半张脸却像是缝上去的一般,而那双眼睛,一只是浅浅的褐色,另一只是珍珠般的黑,她忽略了身下凶险的激流,自顾自地眺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