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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席地而坐 (山水间间)


  田师弟的喉结上下一滚,也放轻了声音,小声询问道:“之后,珺瑶被找到了吗?”
  “之后,珺瑶没能再浮起来,水底藏着暗流,时时刻刻都有所变幻,他残存的尸骸就在这天然的暗室中藏着,时间逐渐推移,化成了个宝物。”徐阆总结道,“其名为‘三壶月’。”
  神话不乏以悲剧收尾的故事,然而像这样将无力感贯穿始终的,他们却是头一次听闻。
  一时间,三个徒弟都没有开口说话,风声慢慢地酝酿,咀嚼着方才的那些字句。
  而徐阆却在崖边迟迟不肯回首,而是眺望着远处宛如泼墨般的绵延河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回过头来,脸上还是挂着那样散漫轻佻的笑容,说道:“诶呀,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这传说也是我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的来源已经不可考,你们就当是随便一听吧。”
  他话是这么说的,姓青的年轻人却隐约察觉到,那无意间流露出的悲伤,并不是假的。
  然而,究竟是哪里触动了他,是故事本身,是故事隐含的道理,还是这故事令他回想起了种种往事,大徒弟并不知道,瞧见师父的这副模样,也明白,恐怕他是不可能知道了。
  这不是徐阆第一次讲述这个故事,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将无数次提及,在不同的月光下,在不同的人面前,直到他们望见月的时候想起的不止广寒宫中的那些故事,与之相伴的,还有那位名为珺瑶的神仙的故事,带着瑰奇的色彩。
  像是那射日的羿,像是那牛郎与织女,像是那触断不周山的共工,无人知晓这些故事能够追溯到什么时候,也无人知晓这些故事是从何而起,是真是假,有趣无趣,其实并不重要。
  而徐阆现在所做的事情,说来有几分荒诞不经——他是在创造神话,用口耳相传的方式将这故事一代代传承下去,几十年倏忽而过,到了那时候,没人知道它究竟是真还是假。
  梁昆吾告诉他,三壶月出世之际,必定天生异象,而他需要为这一切找个合适的理由。
  对神仙来说,是仙是魔,不过一念之差;对凡人来说,是仙是魔,也不过一念之差。
  倘若有合适的理由,那便是善,是白,倘若没有合适的理由,那便是恶,是黑。
  世人是朴拙的,愚昧的,盲目的,赤诚的,所以徐阆必须要在他们心中留下印象。
  他将这池中的水搅得浑浊,坐在岸上,支着一根竹竿垂钓,慢悠悠地等着愿者上钩。
  十多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徐阆自认为修得功德圆满,于是很欢喜地入了凡间,寻了处茶馆,那台子上的说书人,敲着折扇,噼里啪啦一通,好似暴雨倾盆,正是说得兴起的时候。
  “有传言道,珺瑶仙子被贬下凡后,在一家小酒肆歇脚。”
  徐阆正准备将茶杯端到唇边的手微微一顿,总感觉他这措辞叫人听了不痛快。
  “她饮着酒对月而坐,恍惚间似乎看见月亮在酒坛中隐隐绰绰地化为了三轮弦月,那月亮皎洁得似乎近在眼前,使她不由得记起了自己在天宫时的逍遥生活,不禁悲从中来。”
  说书人清清嗓子,摇头晃脑的,继续说道:“珺瑶看着看着便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回到了天宫,她抬起头看见弦月高悬,就像她在酒坛中看到的那样,似有三轮月亮交叠相映。”
  徐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咽不下去,堪堪悬在那里,有点儿进退两难。
  “她走出酒肆想要用手触碰那轮离得极近的月亮,却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水池旁,一脚踏空,跌入了池中,水面上的月亮四散,碎成了浮动的流光。”说书人将手中的折扇展开,“之后,珺瑶仙子没能再浮起来,残存的尸骸便随着时间在水底沉着,化成了个宝物。”
  “那宝物,名为‘三壶月’,无人窥得它的真容,只能……”
  徐阆没把后面那句话听得完整,噗地一声将嘴里的滚烫茶水吐了出来,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引来旁人的纷纷侧目,他却无暇顾及,一边擦着眼角挤出来的泪花,一边扼腕不已。
  这是他编出来的?他万分悲痛,总算在此时此刻体会到了“众口铄金”这词儿的含义了。


第324章 半生
  时光的长河向下流淌,?以一个决绝的姿态,一去不复返。
  眼前的景象飞快地掠过,留下一道道残影,?是烧焦般的灰黑,?推搡着,逼迫着这世间万物向前行驶,无论是悲痛的或是欢喜的,都不断地向后退去,?退去,?最终失去了踪迹。
  也不知经过几度春秋,?几度冬夏,徐阆自霞雁城归来,却没有带回三青仙君的魂魄。
  他回到昆仑的时候,瞧着有些憔悴,?失魂落魄的,?笑容也很勉强,不需要问他,?梁昆吾也知道,?能令徐阆露出此番神情,恐怕是承载着三青仙君魂魄的那个小孩儿遭遇了变故。
  毕竟,徐阆总是看淡自己的生死,?唯有在面临他人生死之际才会变得这样落魄潦倒。
  上一次看见徐阆陷入如此失意的境地,?还是他的三位徒弟相继去世的时候。
  不过,?许是经历得多了,将生死看得淡了,徐阆这次没有再让自己久久沉浸于那种低落的情绪中,也不准备活得浑浑噩噩,?他将自己在房间里关了几天之后,就不再谈论此事了。
  这几年里,破军星君忙于戚潜渊的事情,再加上文曲、巨门两位星君将要归位,他分身乏术,没空搭理徐阆,也就没来得及追问当初的那一句“玄圃星君是否陨落”,暂且搁置了。
  徐阆并没有去找破军星君,因为,杂事缠身的人不止破军,他也有要做的事情。
  是的,向来沉寂的玄圃堂,终于在一点小小的动静中,多了几分阔别已久的鲜活。
  不知不觉中,几十年时间过去了,而裹藏在灵气里的胎儿却丝毫没有动静,睡得安稳,它实在是太过安静,静到徐阆有时候甚至会暗自揣测自己究竟能不能等到它苏醒的那一天。
  他偶尔也会去瞧一瞧,望着那团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灵气,就有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
  再去回首第一次踏入昆仑的那天,徐阆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连脑海中的画面都覆上一层薄薄的灰尘,看不清楚,若是试图拂去灰尘,就会被呛得喘不上气来。
  他知道,白玄正在那深不见底的“苦海”中等待着,镇守每至满月便会暴动的邪气。
  他也知道,这完全是白玄自愿的,没有谁逼迫他这么做,但徐阆还是忍不住替他难过。
  一开始的那几年,徐阆会想,倘若胎儿醒过来,灵气散去,和无数个破开羊水,新诞生于这世间的鲜活生命一样,他就会跟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懵懂小孩儿讲一讲白玄的故事。
  又过了几年,徐阆看着自己的三位徒弟相继去世,他望见晚霞似血,染红半边天际,心中不禁生出千万般感慨,人命危浅,他想,倘若不知晓世间的真相,会不会活得更洒脱?
  到了现在,谢慕死于那毫不留情的天命之下,徐阆甚至不太愿意跟梁昆吾提及此事,当然,也幸好梁昆吾不会问他,只是,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那几天,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凡人的一生匆匆,倘若未曾肩负此种使命,三青仙君是不是就能享受仅此一次的人生?
  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昆仑的雪逐渐消融,徐阆心中肆虐的暴雪却从未停歇过片刻。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白玄口中所谓“合适的时机”,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来临。
  梁昆吾原本在打坐静心,那一声异样的动静却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睁开眼睛,洞府内涌动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唯有他身上的金纹在飞速流转,像是循迹而去的猎犬。
  确认了那声轻微的动静是从玄圃堂的后殿传来之后,梁昆吾起身,抹平衣角的皱褶。
  他收起蒲团,朝洞府深处走去,入目所至,是宛如重峦叠嶂般的屏风。
  那不似寻常人家中的屏风,洞府的主人显然对那些花鸟风月不感兴趣,屏风上没有绣着芝兰玉叶,而是绣着不同的兵器,皆是泛着冷冽的光芒,残余的血迹用深黑的颜色代替,看得出来,那一定是一场遥远的战役,令血液都干涸,暗沉沉的,盘桓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梁昆吾径直走了过去,所到之处,屏风应声而开,像是被大风吹得向两边栽倒的芦苇。
  最后一扇屏风背后,床榻上的人睡得正熟,大抵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微微地皱着,被角被他揉得乱糟糟的,有的压在身下,拓出一道明显的折痕,还有的垂在地上,不声不响。
  迷迷糊糊中,徐阆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他从昏沉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额上还残余着薄汗,睁眼便看到梁昆吾俯下身子,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见他醒来,说道:“珺瑶醒了。”
  徐阆困意未消,满面茫然地和梁昆吾对视了半晌,等他反应过来后,登时睁大了眼睛。
  于是匆匆忙忙地套上外袍,将腰带一系,踩进鞋子里,就跟着梁昆吾前往玄圃堂了。
  他从未像今天这般觉得昆仑宫到玄圃堂的道路如此漫长,即使乘奔御风,那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也够他胡思乱想好一阵子了,等到了玄圃堂后,徐阆立刻踏过回廊,走进了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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