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看了一堆卷轴,徐阆是一个也没挑上,要么是离邀仙台太远,要么是家境不够显赫,要么是家族内局势紧张,他一个个看下来,唉声叹气的次数,已经都快数不清楚了。
不知是该说徐阆挑剔,还是该说这人间的各方势力实在太错综复杂。
总之,到了最后,徐阆是翻得累了,瘫在满是摊开卷轴的地上,打了个呵欠。
天近破晓,翻涌而上的困意能令人烦躁不安,所以徐阆还是小憩了一阵,醒来之后,浮躁的情绪果然平静了下来,脑袋也清醒了,对着这摆满了桌案的卷轴,又开始挑挑拣拣。
徐阆这回换了个法子,先排除那些离邀仙台太远的家族,再排除那些根基尚浅,没有权重的家族,最后将剩下的卷轴依照皇庭贵族、商贾世家、江湖大家的顺序摆放成三摞。
摆好之后,桌案上也就剩了三四宗卷轴,比起之前来说,实在太一目了然了。
朝廷贵族中,徐阆本来挑了几个,又因为考虑到破军星君那边的情况,防止珺瑶与他起正面冲突,所以只好全部排除了;商贾世家中,何家离邀仙台太远,杜家根基尚浅,贾家实在太过凶险,就剩下了聂家,既在皇城之中,离邀仙台近,又有百年的家业;江湖大家中,当属落雁门的胥家为盛,其次便是常年游离于势力之外,不偏不倚,鲜少露面的沈家。
徐阆说过,如果珺瑶快醒了,就让梁昆吾提前过来喊他。
隔了两个时辰左右,当梁昆吾回到洞府的时候,徐阆正伏在桌案上,卷轴散乱了一地,远远看去,像是交错密布的山川河流,桌案上只留下了一宗卷轴,就是他最后的答案。
徐阆这一觉是睡得断断续续,很不安稳,梁昆吾就没有直接喊醒他,走过去,俯身将那宗卷轴轻轻拾起,取下松松垮垮的细绳,手指微动,逐渐将这仅剩的卷轴展开,显出内容。
先是一个硕大的“聂”字,其后又紧跟着“商贾世家”四个字,梁昆吾继续往下看,聂家如今的家主是聂迟,有三儿两女,碰巧的是,聂家与田家是世交,而作为天相师世家的田家,如今的家主则是廉贞星君,田翎,这便很轻易就与天相师搭上了关系——换句话来说,也就与天界搭上了关系,此后的三壶月现世,天生异象,种种常人不可见的情况,都应运而生。
还有一点,聂迟的性子软弱,虽然昏聩,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却不至于像贾陵昌那般能够心安理得地眼见着亲生骨肉惨死,也不至于像戚淞那般不肯将自己手中的权势拱手相让,除却那显赫的家世以外,他就只是芸芸众生中寻常的一个罢了,善恶的界限并不明显。
再往后,显然是徐阆刚添上去的:大多世家都只顾着将自己的后代困于囹圄中,聂迟年轻时候却算得上是个风雅人物,虽然说不出过人的见解,然而,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见到漂亮的事物,他也不会生出要破坏的念头,只会远远地看着,它要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
倘若珺瑶想要经商,聂家根基稳固,适合他;倘若珺瑶想要习武,聂迟也不会拦他;倘若珺瑶想要从官,聂迟只会暗暗窃喜。放眼整个皇城,也少有世家子弟能得到这样的自由。
梁昆吾看罢,放下卷轴,喊醒了徐阆,问他:“你已经做好了决定,就是聂家了吗?”
徐阆醒转过来,将压得乱糟糟的头发胡乱拨了拨,鼻音很重,说道:“嗯,就是聂家了。”
梁昆吾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将珺瑶送离昆仑?”
“再过几日,我会尽快将他送走。”徐阆揉了揉眼睛,声音平缓,辨不出情绪,他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回道,“从人间来的,身在昆仑,只能做个异乡人,终究还是要回人间的。”
第327章 羁旅
此时的人间,?恰逢深秋。
落叶堆砌成绒毯,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是不同于雪地里的声响。踩在雪上是生涩的、胶着的闷响,?偶尔有两声刺耳的尖啸,又逐渐沉下去,归于平静;而踩在落叶上,则是裂帛之声,?脆生生的,?又好似火焰将木柴烤得迸裂的声音,?溅出零星的火星,带着点烫。
枫叶的颜色是滚烫的,然而秋风却是凉的,怀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意味。
不知是不是某种偏见或是错觉,?徐阆总觉得在秋日时的人间,?连街上的行人也变得少,寥寥的几个身影,?形影单只,?像是成不了对儿的鸳鸯,久久地在水中央踟蹰,顾影自怜。
皇城边上的这一条绵延不绝的山脉之中,?宛如低伏于此的玄龟一样屹立于东面的,?就是邀仙台,?与濉峰隔山相望,倘若再下点空蒙的小雨,云雾就好似从山中生长出来的虬枝。
临近邀仙台,戒备森严的禁军严阵以待,?将山脚的那一圈入口拦得水泄不通。
不过,这对神仙来说不过举足可越。徐阆点燃指缝间的符箓,轻轻一挥,看着它在清风中逐渐远去,然后便从那些禁军之间的缝隙中走了过去,姿态从容,好似闲庭信步。
山路不算好走,所幸座上的皇帝令人铺了一条石梯,直通山顶,徐阆也就乘了这便利,抱着怀里轻得没什么重量的小孩儿,一步步地登梯。珺瑶不知道他为何要来此处,大抵也觉得自己不需要知道,只顾着攀住徐阆的肩膀,张望周围的景象,面上露出新奇的神色。
这皇帝虽然想得周到,但是徐阆要去的,可不是山顶,而是后山的那一方水池。
所以他走到半途便换了方向,走下台阶,拨开重重枝叶,踩进散发着腥气的泥土中。
平缓的路逐渐变得陡峭,徐阆掂了掂怀里的小孩儿,确认了一下他那一丁点的重量,珺瑶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叫他总有种错觉,好似这软乎乎的团子早就从他臂弯间滑了下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徐阆的腿脚已经感觉到酸痛时,狭窄的视野豁然开朗。
戚淞着实是下了苦功夫的,徐阆想,即使是略同卜卦之术的人,也能算得出来,这邀仙台实在不负它的名声,是个洞天福地,人间理应没有半点灵气,可这邀仙台后山的池中,却藏着一线灵气,也不知是千万年前的哪一位大能曾在此栖身,才留下了这样纯净的灵气。
岸上有一方形似树桩的巨石,徐阆放下怀中的珺瑶,将外衣褪下来,垫在石头上,让他坐上去。临走前,徐阆还是有些不放心,转过去又对着珺瑶叮嘱了几句,这才肯迈出步子。
他烧了一个避水的符箓,将灰烬点在几处气府上,然后便走进了那不深的池水中。
池水逐渐上升,没过脚踝,没过膝弯,没过腰际,到此就再不往上生长一寸,尽管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徐阆身上的衣物却并未沾水,池水就像有意识地避开了他。
徐阆每走一步,就算出一卦,在池水中徘徊了一阵子,最终确认了合适的位置。
他回头望了一眼,很好,珺瑶并不是个好动的孩子,还乖乖地坐在石头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隔着池水望向他,徐阆向他做了个鬼脸,他就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随即,徐阆转过身,摸出怀中捂热的木盒,小心翼翼地将盒中的灵气取出来。
名为“三壶月”的灵气,触感坚硬,带着湿意,像洗净的玉石,其上流动着浅色光芒,时而汇聚成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时而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倏忽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冷冽的,是肃杀的,也是温和的,宽容的,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中。
徐阆在心中向它道了别,然后,他翻过了手腕,任那团灵气缓缓沉入池中,它就像千万滴水珠中的其中一滴,很快就融入了水中,没有溅起半点水花。这池水似乎变得很深,它不像是向水底坠去,而像是向深渊坠去,徐阆的视线紧随其后,眼见着那点光芒彻底消失。
凡人是看不见灵气的,所以,即使将三壶月放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在无意间取走。
即使是神仙,无论是与白玄的神位齐平,还是比他高出一阶,都无法感知到三壶月。
唯有珺瑶,徐阆想,能够让它褪去伪装的,能够让它出现于世的,唯有珺瑶。
他将桃木制成的盒子收起来,淌着水回了岸上,衣裳仍然是干的,只有岸边留下的水迹能够证明他确实在这池水中走过一遭——徐阆挨着珺瑶坐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尾音绵长,牵扯着这空山鸟语,都融于凌冽的秋风中,引得珺瑶的视线起起伏伏,飘忽不定。
徐阆舒展开手臂,将珺瑶揽进怀中,然后轻轻地握住他那只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刚才在池水中停留的地方,说道:“你看,白玄为你留下的‘三壶月’,就在那里。”
珺瑶的目光在徐阆握住的左腕上略略一停,然后顺着徐阆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平静的水面,没有兴起半点波澜,也瞧不出半点端倪,什么又是“三壶月”,他还听不明白。
“珺瑶,你听好了。”徐阆说道,“等到你二十二岁那年,明月会因你而踏足邀仙台。”
看到珺瑶满面茫然的神情,徐阆笑了,伸手去揉小孩儿的脸,说实话,没什么肉,全是骨头,硌得他手疼,于是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只剩嘴角还牵强地留着弧度,他缓慢地吞咽了一下,将堵塞住喉头的情绪咽进去,继续说道:“你会失去这些记忆,等到了那时候,你一定会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不要紧,因为这世间的万物,都正朝你奔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