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徐阆将那片羽毛递给梁昆吾,梁昆吾沉思片刻,缓缓地开口复述道——
“等到合适的时机到来之际,便用一场燎原烈火唤醒我吧。”
除此之外,还有一句。
“徐阆,全天界都知道你是凡人了,你最好赶紧离开,不要回来。破军那个顽固不灵的冰块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恐怕我与柳南辞都无法保住你……说起来,你还真够可以的,身为凡人,你竟然能瞒了我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不过是个天赋差得有点可怕的神仙。”
前面那句有多么严肃庄重,后面这句就有多么不正经。
尤其是搭配上梁昆吾毫无波澜的声音,以及他一贯的冷淡神情,显得格外好笑。
但是徐阆没有笑,他笑不出来,只觉得喉头闷闷地疼,疼得他喘不上气。
现在想来,那时候武筝应该不知道天界其他地方如何了,下意识便以为破军会有意为难徐阆,却未曾料到,星宫已毁,星君散落,破军再如何心有不甘,也只能选择与昆仑合作。
之后,徐阆和梁昆吾去了月宫。说来奇怪,他去过焰云山,去过星宫,却还是头一次踏足月宫,兴许也是因为身为月侍的柳南辞经常混迹于焰云山,每次去那里准能找到他,所以徐阆才从来没去过月宫——说起来,这里不仅是柳南辞的故乡,也是白玄的故乡。
可惜他唯一来的这一次,正是选错了时机,挑在了月宫倾覆之后。
高耸的月宫已经被夷为平地,不见往日的景象,风声潇潇,如水的月光之下,只剩荒芜的原野,这华光万千的月宫,将仅剩的鲜活都留给了那棵望不见尽头的桂树。
徐阆眯着眼睛,仰头看过去,隐约看见枝间有浅紫的颜色,随风而动,像是绸缎。
“月宫中,若有初生的神仙,舆月司便会将他们的真名记录下来,系在桂树的枝桠上。”梁昆吾说道,“月宫的舆月司与星宫的七星相似,不同的是月侍并不似破军星君那般,他不需要统领舆月司,更准确来说,他并非月神,所以没有资格统领舆月司,便任其发展了。”
徐阆问:“柳南辞和白玄的名字也在那里面吗?”
他见梁昆吾颔首,再看向那棵桂树,望见那些晃动的浅紫色时,心里便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种敬畏感,那些绸缎虽然很轻,如同薄纱,其上承载的真名却是沉重的,悠久漫长。
地面上散落着蛇鳞,徐阆拨开那些冰冷的鳞片,看到一张断裂的弓。
这张弓通体泛金,由桂枝铸成,弓梢纤细,开出几朵月宫独有的小花,这时候却已经枯萎了,只能看出点零星的白,弓断裂的截面凹凸不平,可见并非用利器切断,而是折断的。
徐阆拾起一片蛇鳞,与凤凰的尾羽不同,它是冰冷的,光滑的,边缘锋利,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是最坚不可摧的利器,根部沾着干涸的血迹,格外刺眼。
他将蛇鳞递给梁昆吾,之后就看着他,想从这位昆仑仙君的口中听到有关柳南辞的话。
梁昆吾拿着那片蛇鳞,沉思片刻,没过多久,便有了回应。
“他没有留下任何话,”他说,“只余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
第282章 沉疴
如徐阆所想,?他的那三位弟子,离开山门后,便分道扬镳,?各立门派。
青家善使符箓,?以烛龙作为家纹,他们也确实如同烛龙那般,厌世,避世,?藏匿于寻常人无法踏足的暗处;步家善御魂灵,?以虚耗作为家纹,?他们游离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能应邀前往皇廷贵族的宫室,也能抹去行踪,归于幽山;田家善用卜卦,?以白泽作为家纹,?他们欣然入世,甘愿将卜卦一术昭告天下,?行走在闹市深处,?与最普通不过的百姓无异。
此后,又不知经过春秋几载,山河如旧,?人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世人将青家、步家、田家此类身怀绝技的人称作“天相师”,?将那些习得田家卜卦之术的人称作“道士”,?再过了几年,又传出“道士顺势而为,天相师替人逆转天命”的流言来。
徐阆很多时候都只是静静地旁观,偶尔出手相助,?也要刻意隐去自己的痕迹。
他眼见着自己的三位弟子逐渐地衰老,像果实,在经历过饱满的成熟后,无人摘下,就逐渐地干瘪,不再向外生长,而是向内生长,极力挤压着,直到重新回到那枚小小的核中。
因为总在凡间和仙界两处跑,他对自己的变化感触不深,却能很快察觉到他人的变化。
神仙的魂魄太沉重,凡胎难以承受,所以天相师总是早夭,和烟火很像,匆匆地炸响,展现出极其绚烂的景象,又匆匆地陷入沉默——徐阆真正发觉自己原来已经不再年轻,是在他的三位徒弟相继去世的时候,魂魄奔赴下一场戏,而肉。体深陷泥土,缓慢地腐烂。
大徒弟是最先离开的。他所擅长的符箓,实在容易触犯这世间的法则,他信手画出的符箓甚至能够令骤雨落下,随之而来的后果也就更为严重,叫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承担。
徐阆挑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取了阆风岑的花,这种花磨碎后的粉末,入水即化,不需要饮下,只要闻到那种味道,就会立刻昏睡过去。青家家主将要离世,身侧自然是时刻有人看守,他的小女儿在哭,大儿子眉头紧锁,医师汗流浃背,正对着烛灯加紧制药。
无论是何种情绪,当徐阆出现的时候,闻到花香,他们还是接二连三地睡了过去。
他放轻动作,绕过了睡梦中仍是神情严肃的大儿子,将小女儿的头轻轻放在了软枕旁,将医师快要打翻的药臼从他手底下救了出来,然后走到了大徒弟的床边,喊了他的名字。
于是,已至中年,眉目间略有老态的男人醒转过来,借着昏黄的烛火看向眼前人,即使是病入膏肓,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萎缩,他的神情依旧是那样淡漠,冷静,内敛。
男人张了张嘴,从喉头涌起来的血在他唇齿间咀嚼,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有点像溺水的人,只能从破碎的水声中隐约听见他的话,“师父……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吗?”
徐阆由衷觉得自己的三个徒弟都聪明得吓人,就说这个大徒弟,见到自己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其他人都纷纷昏睡过去,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将大徒弟的被角往他颈弯处掖了掖,腾出地方,顺势坐在了床沿上。
“你就当我是来叙叙旧的吧。”徐阆说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比前些日子好一些吗?”
“这个答案……你心里应该是有的。”大徒弟闭了闭眼,每说出一个字,他都感觉胸腔像是被喉咙拉扯着撕裂,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我心知……大限将至,无人能够转圜。”
徐阆问:“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床上的人复又睁开眼睛看向徐阆,眸色深沉得像块黑铁,泛着冷冷的光,他说道:“我只后悔……在这天来临之前……我未能找出逃离轮回的方法……师父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徐阆认识了他这么长时间,当然知道,自己的大徒弟想法和常人不同,他认为,人活在世上,唯一不可舍弃的是记忆,肉身与魂魄分离倒是其次,唯有那些承载了精妙绝伦的术法的记忆,才是他到死也不想放手的东西——他想逃离轮回,大抵也是出自此种原因。
“还有,”男人闷闷地咳嗽了几声,“可惜的是……我那些弟子最多只学到了八成。”
即使并非医师,只是看着他,徐阆也能够看得出他不过是强弩之末,躯壳内千疮百孔,喉咙咳得撕裂,能呛出血沫来。他想继续说点什么,又不愿大徒弟再强撑着回答他,沉默了半晌,便觉眼角酸涩,想来这样安静的氛围总是叫人愁绪万千,于是他还是找了个话题。
“你别说话,听我说就好。”徐阆挪开视线,望向了那盏摇曳的烛火,任由思绪随着晃动的影子飘远,“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正是酷暑,你小师弟拿着水桶在往山下跑,你二师弟正在往山上走,准备来找我,那时你正好做完了几枚避暑的符箓,便准备将符箓分给我们。”
徐阆当时正在悬崖边上,摆好了桌案,对着神女峰斟酒,直到最后,两杯酒都是满的。
大徒弟来时,就撞见徐阆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像是怀念,又像是悲痛的,极其复杂的神情,他已经撞见了,又并未刻意掩盖脚步声,一时间有点进退两难,而徐阆大概也是觉得尴尬,面上的神情来不及收回去,索性就当着他的面,脑袋一低,趴在桌案上装睡。
他知道徐阆知道他看见了,也隐约猜到徐阆此番举动大抵是为了将这件事揭过去。
所以,大徒弟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盛夏炎热,蝉鸣声扰人,他放轻了动作,将怀中的那枚符箓放到徐阆的手边,滚烫的温度逐渐褪去,他说了个“好眠”后,便也向后退去。
那之后,许是因为符箓带来的清凉,徐阆真的睡着了,直到二徒弟来,他才悠悠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