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一看,悬崖边上果然坐着个人,面前还摆着一张桌案,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上面。
如师兄所说,他刚醒,睡意朦胧,打着呵欠,手里拿着师兄自顾自留下来的那枚符箓,翻来覆去地看,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也没回头,只是将右手旁的酒杯往前推了推,青年注意到,杯中的酒还是满的,可见师父并没有喝酒,他又一看,桌案另一侧也放着个酒杯。
可桌案的另一侧,什么人也没有,远远地望过去,只有那座静默的神女峰。
杯中不止有酒,还盛着花瓣,随着微风拂过,在杯中上下沉浮,宛如灵动的游鱼。
师父的头发散乱着,许是发带脱落,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他胡乱拨了拨长发,将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这才露出一张不见衰老的脸来,问:“这不是二徒弟吗,怎么了?”
青年一声不吭地在身上摸索了半晌,找出一根发带,走过去,熟练地从师父的手中将那些发丝解救出来,手指捏着发带挽出一个漂亮的结,将那头乱发束了起来,边说道:“师父起先不知道神女峰的名号,如今却常与它对坐,我不明白,神女峰对师父而言很特别吗?”
师父眯起眼睛,温润的眸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睫毛垂下的阴影,他说:“是故人。”
束好头发,青年主动坐在了师父的身侧,也望向那座山峰,问道:“是怎样的故人?”
“她似日出时分的罗刹古寺,似正午时分的万顷湖水,也似傍晚时分的沉静密林。”师父说到这里的时候,见青年的表情略有疑惑,便笑道,“没事,想不出来也没关系。”
他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问道:“你来寻我,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青年见他不想提,也不多问,想了想,说道:“我上回半夜途径师父的门前,瞥见屋内还有烛光,而且师父这几日都未曾看过我们三人修习的成果,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在身吧?”
“说起来,我确实很久没有看过你们修习了。不过,我上回就说过了,司符,司魂,司卦,这三门我都只是略通,而你们早就胜过了我,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们的了。”师父将手中的符箓放下,说道,“所谓师者,只需要引导你们走上道,之后的事情就归你们自己了。”
青年忽然感觉有点沉重,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可是,师父也知道,我们三人各有所长,符箓,遣鬼,卜卦,相差甚远,若是出师,只可能分道扬镳,从此各立门派。”
“那也没什么。你们三个都身怀绝技,就该去做你们擅长的事,这天底下还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人,正等着你们找到他们,传授他们知识。”师父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乎听不清,被风一吹就四散而去,“而我,我也想从这之中寻到凡人可以走的那条路啊。”
青年没听清,“什么?”
师父摇头,“我有些累了。”
青年说:“过几天我和田师弟要下山,师父如果要去,也可以借此机会休息一下。”
“不了。”意料之中,师父仍旧是婉拒了他的邀请,说道,“我要回一趟……家。”
第280章 策动
昆仑是邪气的源头,?连风都带着股血腥味,涌动着不详的气息。
原本踏足此处的神仙就不多,如此一来,?更没有什么人敢靠近昆仑了。
梁昆吾仍然在昆仑久久地停留,?偶尔离开昆仑,去蓬莱,也不过是为了相谈事宜,每至满月,?皎洁的月光洒满这座沉默的山脉,?映照出来的,?却是遍地的残肢断骸,斑斑血迹。
时间一长,其他神仙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什么,逐渐发觉梁昆吾和他们不同,?他不会被邪气所侵蚀,?在他体内肆意生长的,不是灵气,?而是某种他们不知道的东西。
面对未知,?世上所有人都会心生胆怯,神仙也不例外——原本梁昆吾的性情使然,寡言少语,?像块漆黑沉默的山石,?鲜少和别人交流,?又因为帝君以前就有意无意地将他往外推,他的实力摆在那里,还叫其他神仙发现了他的特别之处,所以其他神仙都刻意避开他。
这昆仑几乎成了一座荒山,?只有被邪气侵蚀、失去理智的那些猛兽才会前来。
不过,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这种情况并不适用于所有神仙,还是有一两个例外。
徐阆是不怕这些的,他心知自己面对的未知,是连神仙都无法解释的谜题,是深渊,是裂谷,是洪荒,是混沌,是比这天宫更悠久的存在,但是,这又怎么样?那几年时光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梁昆吾从未做过伤害他的事情,他很清楚,并且以后也不会做出那种事。
而破军星君心高气盛,他向来如此,不会惧怕任何东西。
几千年前,他单枪匹马踏入洪荒之际残余的裂缝,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然而他面色却不改,冷着一张脸,将夔首扔到地上,在外等候的星君们皆是奔过去想要搀扶住他,破军却摆了摆手,用那柄穷炱枪支撑身体,非要这么淌着血一步步走回去复命。
也就是从那之后,破军便成为了东华帝君膝下统领星君的将领。
他不懂什么叫畏惧,大抵除了那位帝君以外,再没有谁能叫他收敛了。
其实破军星君踏足昆仑的理由很简单,他要寻回那些坠落凡间的星君,就绕不开昆仑。
徐阆心想,破军因为种种事情,看他不顺眼,又因为梁昆吾压了他一头,所以也看梁昆吾不太顺眼,然而,如今的天界也毁得七七八八了,那些新仇旧恨再计较也没什么意义。
尽管破军仍然看徐阆和梁昆吾不顺眼,却还是能够按捺住情绪,坐下来和他们商量。
实在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叫徐阆也不好意思起来,说话之前都要顾及破军的心情。
回到邪气肆虐的昆仑,徐阆踏过一条条与往日全然不同的泥泞小径,穿过阆风岑,绕过玄圃堂,最终抵达了昆仑宫,放眼一望,梁昆吾和破军都在,腾出个空位,是给他留的。
徐阆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熟练地盘腿坐下来,顺手替自己沏了杯茶。
像实力强盛到梁昆吾和破军这种程度,已经不需要进食,徐阆将茶杯递到唇边才发现壶中的热气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其他两个人显然没有喝,只是把它放在这里当个摆设。
他攀谈道:“等了很久吗?不好意思啊,大徒弟刚好来找我,途中就耽搁了一下。”
破军星君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没说话,徐阆注意到他脱下了那一身甲胄,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服装,翘头银靴,长发高高束起,这么一看,倒是有几分侠客的感觉。
梁昆吾擦拭刀刃的手停了下来,将视线放在徐阆身上,打量了片刻,方才颔首示意。
徐阆猜测这两个人都不是善于交谈的性子,在他来之前,兴许都没开口,只是干坐着。
想清楚之后,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那我就先抛砖引玉吧。我收的那三位徒弟,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都有所造诣,我只不过是有意无意地点拨他们,他们很快就能通晓道理,并能够学以致用。到了后来,已经不是我在教他们,反而是他们指出我错误之处的时候更多。”
所以,久而久之,徐阆每至深夜才能睡下,他琢磨那些生涩难懂的东西,有时候甚至直到鸡鸣破晓之际,他才后知后觉发现窗外已透进几缕微光。然而,身为一个半吊子,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否则便会被他的那些徒弟甩得远远的,他也没有什么再能教给他们的了。
他心里到底是有对师者的敬畏,觉得既然已经收了徒,就要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他们。
“尽管他们在天宫时各有职责,落到了人间,却只能笼统地记起个大概,许多术法也被法则所限制。”徐阆说道,“我和他们相处也有好几年了,心里也有了猜测。唯有卜卦、符箓和遣鬼才能够使用,而星君司卦,上仙司符,散仙司魂,分别对应了田家,青家和步家。”
“当初是破军星君借助武曲星君留下来的星盘,推测出他们各自所在的地方,我才得以顺利地找到他们,不过陨落凡间的神仙如此多,我一个人,也无法将他们全部找来。”
说到这里,一声不吭的破军星君才终于开了口,说道:“按照廉贞留下来的计谋,应叫他们各立门派,将星君、上仙和散仙的界限划分得更加明显,此后,便不由你介入,由他们去寻那些遗落凡间的神仙……如此,等到天界稳定后,也能够更快地让他们回归天界。”
这个方法,实际上就是将那些魂魄禁锢在那三家,不至于像四散的星辰一样。
神仙的魂魄坚不可摧,不断地死去,又诞生,陷入轮回之中,永不断绝。
梁昆吾听着,搁下手中的刀,说道:“然而,这种方法并非一劳永逸。”
闻言,徐阆和破军看向梁昆吾,想听听他又有什么见解。
梁昆吾问:“徐阆,如果我陨落凡间,你认为我是属于田家,青家,还是步家?”
徐阆想,他对梁昆吾这种时不时抛出的问句实在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