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步尘容在想什么?她的心口是不是已经被那烈焰烧得迸裂?虚耗无从猜测。
“既然天道不存在,”步尘容继续问道,“那么,为什么步家、青家、田家,都渐渐地走向衰落?为什么这世上的天相师,都纷纷夭折,毫无例外?”
她一字一顿,在这空旷的地方回荡,敲在石壁上,又推搡着退回来,重新灌入她的耳蜗。
步尘容向来不会说谎。
她总是藏不住心事,瞒不过几分钟就会被步尘缘戳穿,可这一次,她显然是成功地瞒过了所有人,唯有她自己才清楚,渐冻的冰河之下,簇拥着冰面而起的是湍急汹涌的流水。
梁昆吾尚未开口回答这个问题,那位身着青衣,黑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垂下的几缕碎发贴在额前,眉目朗然的年轻男子,此时却是皱起了眉头,敛去戏谑的笑意,露出肃穆的神情,说道:“因为,本不该属于这个地方的魂魄,终究要回归故土。”
聂秋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露出惊愕的神情。
他看向步尘容,心中隐约有些担忧,却未料到步尘容面上的表情不似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比起惊讶,她更像是在疑惑,并且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你的相貌很陌生。”步尘容说道,“但我听过你的声音,不过我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她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疑惑,语气逐渐变得确定,问道:“我们曾经见过,对吗?”
徐阆没有否认。
步尘容又问道:“什么时候?”
徐阆答:“二十多年前。”
步尘容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聂秋以为她从回忆深处寻回了那段尘封的记忆,然而,看着步尘容的反应,却又不像是记起了,反而更像是陷入了新的谜团。
她问:“为何我直至今日才记起?”
徐阆悠悠一叹,说道:“因为你那时候疼得厉害,神志不清,后来又忙得左支右绌,根本无暇去顾及记忆中那些残缺不清的片段到底意味着什么,到现在才想起也是很正常的。”
步尘容在沉思什么,其他人不得而知。
但是,她身上数不清的铜铃明白,她的呼吸变得缓慢,浑身上下的血液停滞,冷得像块不融的冰,垂在腰际的那只手臂毫无鲜活的气息,就只是垂在那里而已,而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在掌心的那块皮肉上摩挲,摸到了一处凸起,那是当初嵌进肉中的铜铃碎片。
第279章 过客
是夏,?山中喧闹,虫鸣鸟语,滚烫的热风拂过林间,?惊起蛙声一片。
踏过被烈日晒得干硬的山间小径,?额上已是覆着一层薄汗,青年将遮挡视线的树枝拨到一旁去,眼前的景象才豁然开朗,徐徐吹过的风仍旧裹挟着热气,?他却感觉到几分凉爽。
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动作极快,?青年赶紧拉住那人的袖口,免得他几步就走远了。
“田师弟,”他唤道,“你方才看见师父了吗?我找了他半天,?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姓田的师弟明显是热坏了,?身子避在树荫里,灰黑的里衣被汗水浸湿,?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袖口挽到了臂弯,长发高高束起,手里抱着木桶,?闻言,?便答道:“兴许在山顶上吧。”
顿了顿,?他又说道:“二师兄,你知道的,师父他向来行踪不定,唯有那陡峭的悬崖边上是他常去的地方,?上回我还看见他对着远处的神女峰斟酒,若要寻他,在那里准能寻到。”
青年点点头,上下打量了师弟一番,关切道:“你这是准备去打水吗?”
“我实在是热得受不了。”田师弟边说边叹气,愁容满面,“我对着万象舆图推算天相,算着算着就入了迷,两个时辰之后才幡然醒悟,却察觉发冠都被烈日烤得滚烫,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将蒲团也浸湿,我这才觉得羞惭,于是急匆匆拿着水桶出门,想清洗一下。”
他们三个师兄弟中,大师兄善使符箓,二师兄善御魂灵,三师弟善用卜卦。
虽然拜师一门下,却各有千秋,这三样东西,青年也都是学过的,然而,遣调魂灵,他是三人之中学得最好的,而符箓与卜卦,前者他比不上大师兄,后者他比不上小师弟。
于是青年调侃道:“田师弟,既然天气如此炎热,你何不算算什么时候才能下雨?”
“算过了,”师弟挠了挠后脑勺,说,“卦象显示,是大旱,百姓们的日子兴许不好过了。”
说罢,他见面前的青年额上虽然有一层薄汗,这么一路走过来,身上也没有打湿,还是清清爽爽的模样,很是羡慕,便说道:“师兄才好呢,阴风绕身,这暑气怕是很难侵扰你。”
青年晃了晃袖中的那枚铜铃,笑道:“若是你对遣鬼有兴趣,想先搁下卜卦一术,师兄倒也不是不可以指点指点你,至于铜铃,你想要,等我回去之后也可以再拿一个给你。”
田师弟连连摆手,说道:“修习一事,贵在精,不在泛,我学好卜卦这一门就好了。不过,师兄既然有这番好意,那我也不好拒绝,要是师兄允许,我以后可以去师兄那里卜卦。”
“你这些话莫不是从师父那里偷学的?”青年说道,“可以。若你要来,提前说一声。”
既然已经敲定,田师弟便向师兄道了别,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木桶下山去了。
青年继续朝着山顶走去。田师弟方才提到了神女峰,于是他的心绪慢慢地游动,随之而去,想起以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情:那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们三人刚拜入师父门下,去了才知道原来连吃住的地方也没有,在这江湖中游荡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在这里驻足了。
这一座不知名的山,站在山顶上,远远望去,隔岸便是那座远近闻名的神女峰。
神女峰中的花开得尤为热烈,每至春夏,整座山都被斑斓的颜色覆盖,山中气候宜人,微风凉爽,秋冬之际也并不严寒,所以常有人在此处游玩,又因这峰峦高耸,上下长,左右窄,右侧的悬崖上盘桓着一棵参天的怪木,好似温婉姑娘伸出的藕臂,于是得名“神女峰”。
师父那时在这里停留了很久,然后问他们,这座山峰叫什么。
青年觉得奇怪,因为这一路上,青山或是绿水,无论多么偏僻,多么不起眼,师父都能准确地说出它们的名字,而且,每每经过之时,他都觉得师父的动作熟练得近乎寻常。
可就这么一座他们都知晓名号的山,师父却不知道了。
“这座山被称为神女峰”——青年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然后师父立刻拍板敲定,随手指了座小山,说,好,我们以后就住这里了。
想到这里时,青年已经走了很久了,山峰逐渐变得陡峭,他不得不拉住树木向他递出来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放上去,这才感觉脚下的步子迈得更顺畅一些。
又走了几步路,他听见树梢间悠悠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步师弟?”
这山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没想到师父还没见着,先将师兄和师弟都见到了,青年心里暗笑,停住了脚步,斜斜地倚在一棵碗口大小的树干上,喊道:“大师兄。”
枝叶晃动,沙沙作响,一身玄衣的男子翻身落地,翩然似惊鸿,纵使这烈日几乎要将天地烧成荒芜,他身上却没有出汗,那滚烫的风对他而言就如同九月的秋风般凉爽,他手中还捏着一枚符箓,被称为“大师兄”的,姓青的冷峻年轻人走上前来,在青年的面前站定。
“我刚才去找了师父,他当时睡着了,这时候应该醒了。”青师兄从怀里又摸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符箓,放进青年的手中,“这符箓能避暑,我给师父、你和小师弟都做了一枚。”
青年没有推辞,道了谢,习以为常地收下了符箓,妥帖地放进了袖中。
他想了想,开口说道:“对了,师兄,过几日我和田师弟要下山,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们可以给你带回来,师兄抽个时间列张单子给我就行了。”
这位师兄向来不喜欢与世人打交道,他时常隐于无光的暗处,只是冷眼旁观,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如同神话中的烛龙,衔烛执炬以明世,后又避尧日于幽都,不见天日。
大概也是因为此种原因,青师兄的皮肤苍白冰冷,隐约可见血管,不似活人。
“好。”师兄稍加思索,很快应了下来,“我正要去找小师弟,你方才看见他了吗?”
“他正被这烈日愁得直叹气,浑身都是汗,现在拿着木桶去山脚处打水了。”青年笑着说道,“如果他看见师兄的这枚符箓,肯定如获珍宝,非要向你答谢点什么东西不可。”
青师兄也跟着笑了笑,唇角却只勾起了一个极不明显的弧度,似笑非笑的,再衬上他这双幽深似裂谷的眸子,显出了几分阴恻恻的感觉——他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下山去了。
先后告别了师弟和师兄,青年继续向前走去,有了那枚符箓,不止是暑气被隔绝,他的步伐变得很轻快,行走在这曲折陡峭的山上,如履平地,没过多久便攀上了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