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的头发还没完全擦干,他擦得累了,就将毛巾交由方岐生,兴许是因为白日里耗尽了精力,一入夜,夜色氤氲,身后的人动作又太轻柔,聂秋就昏昏沉沉的,觉得困了。
他干脆仰头靠在了方岐生的身上,问他:“朱红和绛色,你更喜欢哪一个?”
方岐生想了一会儿,觉得差别也不大,“都可以。你喜欢哪个?”
“我也觉得都可以。”聂秋说道,“我们二人对成亲的礼节都不甚了解,到时候难免闹出些笑话,我记得张妁向来熟悉这些礼节,贾昭是我的义兄,镇峨府又与魔教有那一层关系,张妁上回还问我们什么时候请吃喜酒。看来我以后得找个机会去请教一下她了。”
“好。”说到了张妁,方岐生就记起另一回事来,“她近来有写信问你宫中那件事吗?”
当初在镇峨的时候,因为看见了步家的铜铃,所以张妁将她在皇城得到的线索,戚潜渊和孟求泽之间的交谈托盘而出,为的是从聂秋口中知晓这番对话究竟隐含什么秘密。
他们当时原本就不清楚神像的事情,所以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张妁心思细腻,多谋善虑,自然不可能忘记这件事,于是,给千里迢迢跟去皇城的张蕊收拾完烂摊子之后,她便书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字迹娟秀,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可其中的深意却犹如盯上猎物时布开的蛛网,委婉又强硬,非要得到个结论不可。
聂秋是在鲤河镇的时候收到的信,那时候方岐生正好不在客栈,他提笔就回了。
“我已经给她回了信。”聂秋边回忆着边说道,“七分真,三分假,我虽然没有将神像和那些神话的事情直接说出口,但是将孟求泽和戚潜渊矛盾的来源和她大致讲了讲,当初是孟求泽让我们离开皇城,而戚潜渊并没有下令——她应该会为此忙上一段时间了。”
短暂的打岔后,方岐生拢了拢手中柔软的黑发,又将话题绕了回去:“等到沉云阁的诸位都入土为安后,就与我成亲,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以轻飔为宾客,以坟冢为高堂,以刀剑为玉如意,不着红裳,着白衣,着黑衣,如此拜天地高堂,你可觉得太草率?”
“不草率。”聂秋回应道,“以后我们还会再办婚宴,届时便热闹得多,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一次轻率又潦草的婚事,必定是我经历过的,唯一的,也是最特别的一次。”
方岐生叹气:“你太好娶了。”
聂秋笑:“是你太好嫁了。聂迟以前将北部偏远地方的商队交由我打理,几年过去,虽然不比其他地方的商队要繁盛,不过也逐渐有了起色。我离开聂家的时候,将商队还给了聂迟,之后我才知晓,聂家无心打理,那商队不久后便分裂了出来,与我仍有来往,已经三番五次问我何时过去了,如果你想要,就当作我的嫁妆,派信得过的人过去打理如何?”
在魔教,向来都是周儒管账,方岐生将此事和周儒提了提,总算是叫周儒有了宽慰,他派人到那边的商队去看了,大约是聂秋的缘故,商队对魔教并没有排斥,周儒找了机灵善交际的一个得力干将过去,过了几年,竟然还混得风生水起,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翌日,天刚破晓,原本幽静的沉云阁内就传来了一声声铲土的细碎声响。
临近傍晚,这一座座坟冢才立了起来,没有墓碑,但是聂秋还是分得清哪座坟冢里有谁,他想,也许下一次再来的时候,也许等到和张双璧一起来的时候,这些无碑的坟冢也能够各自有了经巧匠雕刻而出的石碑,高耸林立,像磐石筑成的广袤丛林。
直到第三天,这一场匆匆定下的婚约才得以悄然进行。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聂秋和方岐生穿的都是平日里的衣裳,一白一黑,他们特地将玄武门弟子打发走了,没有司仪,更别提宾客,四处寂静,他们各自将含霜刀和四时剑匣放在了一旁,拎了酒壶,拿了三个酒杯,盛满了,两杯归他们,一杯归常灯。
满溢的酒水散发出让人醉醺醺的香气,恍惚连那座静静看着的沉默坟冢也温柔起来。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蔚蓝天际下,伴随着和煦温暖的阳光,聂秋和方岐生撩起袍角,跪了下去,拜天地,拜高堂,对拜,一下一下,额头触碰到冷硬的地面时,聂秋竟不觉得冰冷,只觉得莫名安心,如同榫卯终于找到了缺失的那一块,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了一起。
最后仰头喝交杯酒的时候,聂秋和方岐生都算不上从容,一个呛了一下,咳嗽得止不住,另一个手一抖,大半的酒水都顺着脖颈滑了下去,将胸口的那一片衣襟浸湿了。
应该从没有人像他们这样狼狈不堪,聂秋想着,勾住方岐生的脖子,边呛边笑,断断续续地问他,这时候需要交换一个吻吗,于是方岐生就侧过脸亲了他的鬓间。
这是个象征,方岐生想,即使是成亲也不必给他人看,不过证明了他们属于彼此。
它确实很特别,当清酒饮入喉中的那一瞬,眼见着手臂交缠的那个人,他就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们相连,从此之后他们便多了个可介绍的身份:家人。
方岐生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陌生而又熟悉,是他偏爱的甜腻味道,也伴有流水一般的绵长悠远,奔腾万里,直至汇入江河湖海,永不停歇——他不自觉地翘起嘴角,由衷认为,即使它是枷锁,也称得上宝贵,这样有所顾忌的感觉,他其实并不讨厌。
聂秋环在他脖颈上的手臂收了回去,咳嗽声歇了,笑意却未停,方岐生看着聂秋俯身将那杯没有动过的酒拿了起来,郑重其事地朝坟冢敬了酒,说道:“师父,我和他之间只说爱人太过庸俗,只说至交不够特别,只说家人又过于平淡,我该这么向你介绍他——”
“我甘愿与他生死与共,陪他共赏千秋,天地浩大,他所在之处便是我心之归处。”
他将杯中美酒尽数倾洒在地,说道:“这一杯,敬这命运坎坷,敬这命运巧合,茫茫人海中,我得以遇见师门众人,也得以遇见方岐生,福焉,祸焉,兴许盖棺才能定论。”
方岐生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和聂秋并肩而立,俯首抱拳说道:“前辈,您与我师父血脉相连,我与聂秋结为连理,我视师父为家人,同样也将您也视作家人。”
魔教教主向来是不会轻易做出承诺,此时却一字一顿,将话中的真情袒露无遗。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聂秋孤身一人在这世间踯躅。”他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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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幻象
离开沉云阁的时候,?聂秋没有回头望。
他们必须得在满月之前抵达昆仑,时间紧张,早上聂秋和方岐生拜了堂,?别提什么圆洞房了,?正午他们填饱肚子之后就匆匆忙忙上路了,?马蹄声响,绝尘而去。
不过,?走得虽然是急,?等到路上的时候他们就闲了下来。
聂秋将浅色香囊在手中翻来翻去地看,他不觉得厌烦,方岐生看着都觉得厌烦了,?忍不住开口叫他别看了,?赶紧收起来,?聂秋闻言,却露出了点狡黠的神色,眯着眼睛,语气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得意,说道:“都已经是我的东西了,?我为什么不能看?”
方岐生噎了一下,?越看越觉得头疼,倒也不是后悔,只是……
“我人就在你面前。”他说道,“你还要当着我的面,?拿我给你的东西睹物思人?”
他在鲤河镇的时候,去了一趟市集。方岐生本意是去尝尝新鲜出炉的松软糕点,却偶然瞧见有卖香囊的摊子,其中那个天青色的香囊,?绣着萦绕的流纹,他原本对这些小玩意儿不感兴趣,却忽然之间想起了聂秋,神使鬼差地,竟然掏腰包买了下来。
说起来,依照时间来看,那时候聂秋在客栈,应该刚好是在给张妁写回信。
然后,也就今天早上,拜过了堂之后,方岐生半是因为冲动,半是思虑已久,总觉得聂秋给了他这么多东西,零零散散,都是聂秋自己珍视之物,而他给聂秋的,屈指可数。
他拔剑割下了一缕黑发,放进了香囊,像条盘桓的蛇,温顺地躺在聂秋的掌心中。
那剩下的一缕长发就这么短了一截,太过明显,于是方岐生就干脆编了个蝎状的辫子,用银质的环扣住尾端,隐在披散的发丝间,若隐若现,游鱼一样随着浪潮起起伏伏。
聂秋是怎么看怎么喜欢,隔三岔五就要拿出来看看,抬眼又看到垂在方岐生肩头的那个短短的小辫子,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方岐生割发相赠,足以证明了聂秋在他心中的重要性,聂秋每每想到这里,又念及他们已经成亲,就不由自主地发笑。
听方岐生这么一说,他才乖乖将香囊妥贴地收起来,说道:“爱屋及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