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聂秋摇摇头,将自己从记忆的泥沼中抽离,?仰面望向上方,上面是马车的顶部,?隔了一层木板,他应该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但是他盯着那空荡荡的地方看了很久。
手腕上仍然留着两个弦月一般的印记,边缘模糊,?像烧伤的痕迹,?面颊上、眼眶中、指缝里,没有细小的血珠渗透而出,?虚耗和红鬼就在一旁看着他,?如他预想的那样,天道没有动手,它沉默得像块磐石,?在亘古不变的荒原落拓,将世间的异象也忽略。
都说万物皆有灵,聂秋从一开始算的就不是徐阆,而是饮火刀的去向。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沾染了他的气息,并未违背常理,他甚至可以说,他方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窥视天机,因为他只是想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拿走饮火刀的人不是徐阆的话。
归根结底,得益于徐阆的举动,断刀虽丢失,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之前形势紧张,聂秋没能仔细思索,现在脱离了幻象,夜晚寂静,虚耗与红鬼回到铜铃中休憩,他也终于有了喘气的时间,能够静下心去想幻象中所看到的一切。
田挽烟曾对他说过,“神像不止一尊,尽管它们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但是,聂公子,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错,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神仙也不止一个,邀仙台下的那一尊神像,昆仑山的这一尊神像,还有他看到的,都证明了这一点。
让他感到疑惑的是,那四道人影中,他只辨认出了徐阆,而那位和他容貌相似的白玄神君,不在其中,尽管看不清面目,但如果白玄在,聂秋有自信将他辨认出来。
因为,其他三个人影,无论是气度还是性情都与那尊栩栩如生的神像相差甚远。
黑衣神君矜傲冷淡,红袍神君内敛寡言,青衣的神君沉稳谨慎,后两位自不必提,只有前者让聂秋犹豫了一会儿,直到他驱使星轨转动,聂秋才能够肯定,他绝对不是白玄。白玄有关的传言,他的雕像,没有半点是与星宿沾边的,他也并非执掌星宿的神君。
除此之外,水中的倒影象征什么,狐狸,青鸾,星辰,废墟,它们的出现有何意义?
还有,那三位神君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他们要怎么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么捋了一遍之后,聂秋发现,他能够掌握到的线索……还真是少之又少。
最麻烦的是他还没办法将这些东西告诉其他人,倒好像是他刻意隐瞒了似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何,聂秋忽然记起那一个雨夜,随风浪起伏的船舶上,谢慕将四方开天镜抵在窗棂处,壮着胆子说出的那句“就像是天道在故意阻挠我们”,话音刚落,惊雷落在了不远处,将几棵柳树烧得焦黑,若再偏上个十里,就该落在他们身上了。
那道惊雷出现的原因是谢慕所说的话,而它没有直接落在他们身上的原因则在于谢慕的四方开天镜,和他当时所低声念的“蔽月”二字,至于那有何用意,谢慕无法回答了。
谢慕尚且如此,可是,当初的田挽烟为什么可以轻巧地将她梦中的预示说出口?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知晓后果,所以每一个词都含糊不清,说的不是“神仙不止一个”,而是“神像不止一尊”;说的不是“看见神像后会重获记忆”,而是“它是真实,是打破虚妄的利刃”;说的不是“那尊神像和你长得一样”,而是“我在昏沉的梦境中看到的正是你”。
田挽烟和那种江湖道士不同,她向来是不喜欢接触此道,却摆出了相同的样子,用神神叨叨的话来向聂秋解释梦境中的一切,是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说得出口。
就连步尘容,在给聂秋卜卦的时候也只会给他答案,而不是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什么。
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迫不得已而为之,道士们口中的那句“天机不可泄露”,不是起了无风的浪,而是因为他们试探着,摸索到了某种默许的规则,所以才如此行事。
田挽烟常说她活得不清不楚,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聂秋却觉得她活得最清醒透彻。
“生生。”聂秋清了清嗓子,望着方岐生,说道,“你可能会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莫名其妙,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不是胡言乱语,你若是听懂了,也不必回应。”
他刚开始说的时候,感觉自己很像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尤其像徐阆。
到后来,他也摸索到了窍门,逐渐得心应手起来,心中升起一阵悲哀,只觉得荒谬。
所幸,方岐生的眼神虽然有些疑惑,不过好歹还是将他的暗示听了个大概。
“常教主应该可以救出来。”聂秋将桌案上的石子聚拢,重新收了起来,说道,“只是,我总觉得我们会亲眼见证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传说,恶意或是善意,直到那时才知晓。”
取走饮火刀的举动,约摸与昆仑无关,聂秋想,幻境中,其他三个人影都看向了自己,唯独徐阆仍然拿着那个酒碗,对闯入者毫不知情,看也不看他一眼。
至少,现在的徐阆不知道他们正在前往昆仑,但从他们踏入昆仑的那一刻起,之后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是聂秋等人能够掌握的,听天由命,也许就是说的这种时候。
见聂秋安然无恙,方岐生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松懈下来,他又一次,下意识地去碰虎口处,随即记起聂秋说过他这个习惯,便强行忍住了冲动,收回手,想将这个半途养成的习惯改正,免得以后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但是习惯终究不是一朝一夕间能改的,虽然收回了手,可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摸了摸聂秋的耳垂,这才感觉缓解了许多。
“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行吧,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能不能把常锦煜救出来。”
黄盛双手抱胸,看着姗姗来迟的聂秋和方岐生,不耐烦地用指尖点着臂弯,说道。
他们抵达昆仑的时候,正好是满月的前一夜,当地的村民照旧热情地招待了聂秋和方岐生,黄盛两步并作三步赶来,眼睛里都像是冒着火苗,想发作又强行忍住了。
等到村民走了,黄盛逮到机会,就急匆匆地凑过来兴师问罪,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
方岐生搁下手里的酒杯,神色平静,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在进昆仑之前,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好,黄盛,你应该很清楚常锦煜的为人,也知道什么不该做。”
聂秋鲜少直呼常灯的姓名,即使是和别人提及,他大多时候也都是用“师父”来称呼,也许对他来说,师父这个词已经与常灯密不可分,想到常灯就会不自觉念出师父二字。
听到这对师兄弟的谈话,他隐约觉得有点怪异,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习惯使然。
然而,黄盛的面色却沉了下去,阴着脸,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方岐生,说道:“方岐生,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如果你想让我放弃,那我劝你还是早点打消了念头吧。”
“你觉得,你可以成为特别的那一个,是吗?”方岐生笑了,“你我心知肚明,那不过是狡诈的野兽捕猎时常用的技俩,我将它看得清楚,你却以为那是真心实意的。”
黄盛摔了酒杯,脆生生一声响,撞在墙壁上又翻涌着退回,反复回荡,聂秋能感受到他的愤怒,说实话,这时候还没发觉他的怒火才算奇怪,这两个人说的话就像是在打什么哑谜,比聂秋之前用以暗示方岐生的含糊措辞更隐秘,说的都是他听不明白的话。
他看这架势,以为黄盛与方岐生之间免不了一场争吵,结果黄盛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盛来的时候是带着不满的,走的时候更是满腔怒火,夺门而出,门外正要拿水果进来的村民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稳住手中的竹篮,抬眼一看,正巧对上他的视线,隔了一层豹型的面具,环扣随着他的动作叩响,那双眼睛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骇人的暗金色。
聂秋摆手示意那个被吓得不轻的小孩儿退出去,等他回身关上门后,转头看向闭口不语的方岐生,问道:“我没想到你们会在这时候闹矛盾……发生什么事情了?”
方岐生半晌没回答,沉默了许久后,他从行囊中翻找一阵,取出一根挂坠——红色的细绳,上面悬着个小巧精致的血玛瑙——聂秋记得,萧雪扬曾经说过她看见黄盛的脖子上挂着个相似的玛瑙,平时都藏在衣服里,在如梦坊的时候滑出来了,有位姑娘就笑着问是不是心上人送的,黄盛不但没有否认,走的时候还心情很好,多给她留了些银两。
他不会傻到以为这挂坠是方岐生送给黄盛的,不过,既然他们都有,那只能说明……
“是师父给的。”方岐生叹了一声,又把玛瑙揣了回去,“我不喜欢在脖子上戴饰物,嫌它太碍事,所以一直没戴,就放在身边的。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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