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岐生凝视着聂秋的双眼,片刻后,很轻微地笑了笑,说道:“彼此彼此。”
他不畏流言,即使聂秋也同为男子,他也不曾为此犹豫过,但是有些东西,他是给不了聂秋的。一场用以昭告天下的婚事,他给不了;子孙满堂,他给不了;就算是聂秋所说的这些,双方长辈的认可,他也给不了,来时是如何干干净净来的,走时也就如何走。
遗憾也就是遗憾了,给不了就是给不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聂秋摇摇头,“可是,你不是将常教主视作亲人吗?我在想,等见到常教主后,得到了他的认可,待一切尘埃落定,到时候,我再来向你求亲,如果你愿意,那么……”
方岐生想,他又要打断聂秋了。
“不需要得到他的认可,以我师父的性子,他向来不喜欢循规蹈矩,也不会管这些,无论是谁,我就算胡诌个名字出来,他也能说个‘好’字,反倒是辜负了你的一片真诚。”他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你应该问我愿不愿意,而不是想着如何让他松口答应。”
聂秋被方岐生这番言论彻底打乱了思绪,酝酿了半晌的话也没用了。
他只好被方岐生引着说下去,抿了抿嘴唇,收敛了脸上的神情,问道:“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之后,你愿意和我成亲吗?你愿意与我白头偕老,生死不离吗,方岐生?”
方岐生答:“不愿意。”
像是一桶冰水浇头而下,冰冷刺骨,聂秋怔愣了片刻,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地犯晕,说实话,他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结果,比如方岐生向来无拘无束,不想下半辈子和同一个人绑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些他都考虑到了。
不过,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方岐生拒绝得如此直白,如此干脆,毫不犹豫。
聂秋将眼底的失落都藏好,极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低声问道:“为什么?”
“聂秋,你同门的师长都看着,就不能对你自己更自信一点吗?以前那个传言中祸乱正道,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将几方势力都耍得团团转的正道表率呢?”方岐生摸摸聂秋的脸,有意忽略了他那句小声的“那又不是真的”,继续说道,“身在乱世,没人会知道明天将发生什么,所以你不用等这些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再说,我现在就愿意和你成亲。”
“当然,我希望你清楚,你是嫁到魔教来,所以应当由我来向你提亲。”
聂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方岐生的唇边看到一抹狡黠的笑意,然而他无暇去思考这些,满脑子都是方岐生那句“我现在就愿意和你成亲”,他恍然间感觉如芒在背,大抵是他的错觉吧,他怎么会觉得这空荡荡的沉云阁里挤满了人,用满是催促的炙热目光看着他。
“无论是谁向谁提亲,都无所谓。”他慢吞吞地斟酌着用词,说道,“你真的愿意和我成亲吗?即使你后半生都会被禁锢在枷锁之中,无处可逃,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方岐生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聂秋的眼角留下一吻,“你真的愿意和一个恶贯满盈的魔教教主厮守终生,与正道相背离,从此再无回头的余地吗?”
发丝在脸上轻轻拂过,有些痒,聂秋眯了眯眼睛,感觉到眼角湿润温暖的触碰,他无端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除他和方岐生之外,什么人也没有,连鸟兽的声音也听不到,但他却蓦地安心了,抬手按住方岐生的后脑,然后,庄重严肃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我愿意。”聂秋终是松了一口气,笑道,“你什么时候来迎娶我?”
第224章 独酌
沉云阁中沙沙作响,?夹杂着微风掠过竹林时的袖影。
“如果你想,”方岐生望着聂秋,说道,?“离开沉云阁之前就与我成亲如何?”
他这时候才隐约明白了聂秋先前的忧虑,?这场婚事来得突然又潦草,?难免显得敷衍,不说他在不在意,?他首先就得考虑这位将要被自己娶进门的人是怎么想的。
按道理来说,?双方家中长辈都不在,也得邀请一些朋友来做客,比如说周儒,?段鹊,?安丕才,?勉强算上个黄盛,再比如说,萧雪扬,张双璧,覃瑢翀,?等等,?多多少少也要走个过场,挑个良辰吉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不过,?方岐生和聂秋都不想等了。
方岐生也想见到聂秋一袭喜服的模样,红衣应该很衬他。
聂秋平日里鲜少佩戴饰物,在方岐生的印象中,为数不多的,?聂秋身着繁复华贵衣裳也就只有那么几次,那时候他还是大祭司,胸前悬镜,头戴冠冕,白袍逶迤,神情内敛,静静地立于祭坛上,直至鲜红的血顺着脖颈倾泻一地,素裳便换作红衣。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逐渐意识到,原来自己唯一见到聂秋着“红衣”的时候,竟是深藏在记忆尽头的最后一面,这么一想,他反而有些后悔,可惜将婚事如此潦草就定下了。
聂秋倒是一副全然不担心的模样,唇齿一开一合,应了下来:“好。”
方岐生按了按眉心,后悔的情绪汹涌而至,他不免沉下了神色,改口说道:“还是太草率了,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际,我们再将亲朋好友都邀请来参加婚宴,你觉得怎么样?”
“你拿主意就好。”聂秋心情愉悦,眉眼都含着笑意,说道,“我之所以要和你回沉云阁,除了向你提亲……咳,除了接受你的提亲以外,还想带你见见我师父。不过,在那之前按,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上回我来得急,走得也急,失魂落魄,也无从顾及其他礼节。”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露出了赧然的神情。
“我无意为我自己开脱,只是那时候我太过自私,总以为将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们就会依旧像我记忆中那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笑着,交谈着。”他说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也觉得当时所作所为算不上尊师重道,与其再让我深陷回忆的泥沼,倒不如立坟冢,让他们入土为安。毕竟时隔多年,该走的也都走了,滞留人间的只剩我一个。”
方岐生忽然明白了聂秋在途中问他的那句“玄武门也一起吗”,是为的什么。
他终究是放下了心结,将那些近乎偏执的念头也割舍,愿让这沉云阁归于伊始。
聂秋掩住面庞,缓慢悠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也是含糊的,喃喃自语道:“我做过的傻事实在太多了,幸而还有得补救,只希望待我沦落黄泉时,师父他们不会太责怪我。”
每个人都不可能亲身经历对方所经历的事情,更无从体会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就像他永远不知道聂秋是如何熬过那几年的,聂秋也永远不知道他眼见着身边的所有都远去之后,魔教后山有多么空阔寂寥,这很正常,他想,而且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共情。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哭一场就能解决问题的,聂秋不会掉眼泪,方岐生也不会陪着他掉眼泪,已经发生的事实无法扭转,那就只有极力去弥补曾留下的遗憾。
所以方岐生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评价,如同聂秋不会对他以前做的事情做出评价一样。
他只是拍了拍聂秋的肩膀,将他从低落的情绪中拉出来,用平时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我现在就将玄武唤进来,对了,你来的时候有记得带上深色的衣物吗?”
“倒不如说,还得麻烦他们跑一趟了。”聂秋抬头看向方岐生,手臂垂下去,袖袍上的绳扣在含霜的刀鞘上轻轻地磕碰了一下,“沉云阁的人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仅凭我一人没办法将他们的遗骸安置好,所以我想着,至少师父师姐,还有汶师父门下的那几位师兄师姐们,我得亲自动手为他们掘出一处安身之地……深色的衣物,我自然是带着的。”
好,敲定了之后,玄武门的弟子们忙里忙外,聂秋也去换了身黑衣,把袖口卷到臂弯处,在常灯的院子里找了几个适合乘凉的地方,和方岐生拎着铁锹去铲土了。
那一天,附近村落里的人都发觉这片静谧许久的竹林忽然变得鲜活,热闹了起来。
像是烧成焦炭的幽深丛林,经历一场野火,一场大雪后,正缓慢地生出碧绿的嫩芽。
还要等多久呢,三年,五年,十年,或许更久,在漫长的等待后,山花会开遍原野,招来鸟兽,清澈见底的溪水依旧像数十年前那样流淌着,化作亘古不变的一粒琥珀。
而此时,在视线的尽头,给这片寂落了许久的地方增添了几分生机的一群人,实际上鲜少交谈,偶有的声响也不过是铲起泥土时的细细簌簌声,或是土堆里突然窜出两条蛇,他们才有点别的举动,卡七寸的卡七寸,去拿箩筐的拿箩筐,实在是从容不迫。
傍晚时分,填饱了肚子后,聂秋烧好了热腾腾的水,将自己以前住的那间房收拾了出来,木桶生了青苔,实在是用不了,于是只能让方岐生将就着用干净的毛巾擦洗一遍。
趁着月上枝头,夜深人静,方岐生也在沐浴,四处无人,聂秋便去了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