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虚风子人生地不熟的,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找到他这个迷路的师兄。
顾华之在树梢间蹲伏了接近两个时辰,腿脚酸软,没等来虚风子,却等来了一阵越来越近的厮杀声,兵刃交接之间,还有虫类细细簌簌的爬动声,诡异又惊悚。
他早就看过画像,很轻易就认出了那个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露着“贵”的少年。
是覃家的那位少爷,身侧带着“入渊”,从遥远的地方护送而来,却在入城之际被半路杀出的劫匪困在这里,左支右绌,应付得很是艰难——顾华之的目光在装有草药的特殊木盒上久久地停留,想,这位小少爷恐怕是想不到竟然有人在这里藏了这么长的时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顾华之居高临下地看着,恍然间发现他就是那个渔翁。
而这覃家的少爷就是待宰的羔羊,全然不知他正送上门来,直愣愣地往虎口里走。
如果这时候出手,他肯定反应不过来,覃家是驭蛊世家,尽管有傍身之技,看他现在这副疲倦的模样,顾华之认为,如果自己真的出手了,他兴许都不会有反应的机会。
和他对峙的劫匪中,鱼龙混杂,什么门派的都有,解决掉他,拿走“入渊”之后,稍微动点心思,将这杀人的罪名随便栽赃给一个小门派就可以,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掌门在临行之前也对顾华之说过,无论用什么手段,拿回“入渊”,之后由他摆平一切。
顾华之虽然身体欠佳,武功却毫不逊色,门派众人都说他隐匿起来的时候像片羽毛,无声无息,随风而动,他藏在这里,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的。
然而,情势紧急的情况下,那位小少爷却莫名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抬起了头。
他没有惊出一身冷汗,只是很平静地和覃家少爷对视,暗暗觉得奇怪,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奇怪的情绪,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这人的生命不至于终结在此时此刻。
顾华之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问,你多久结束?
树下的人摇摇头,对面的攻势猛烈,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强行拉了回去。
再往后的事情就都知道了。
顾华之落下树梢,覃瑢翀以为他想要帮忙,说了句“那就有劳了”,就将后背交给了他,而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淌进了这趟浑水。
只不过,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站在覃瑢翀的对面,结果却是站在了覃瑢翀的身后。
顾华之本不欲这么快就和覃家的人搭上关系,虚风子说过,等到了霞雁城他们再仔细商量该怎么办,是威逼还是利诱,用怎样的手段将“入渊”这味草药从覃府钓出来。
结果,事与愿违,不仅是提前扯上了关系,还顺道救了覃瑢翀一命,被他殷勤相待。
他侧眸,静静地看着覃瑢翀为他介绍霞雁城的趣事,在入城的路上,竟也不觉得无聊。
这位覃家小公子哪里知道,自己这个皎若芙蕖的扶渠羽士,可不是他想象中那般纯良。
并非毫无心机。
顾华之想。
他一举一动,皆有所图谋。
第189章 紫坛
“什么?”
虚风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那个表情一直很冷淡的师兄,?望了望不远处的覃府,压低了声音,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怪异:“大师兄,你的意思是,那个覃瑢翀把你带到了霞雁城,?还让你在他家门口等着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不会是露馅了吧?”
“露馅……应该还不至于。”一树烟柳下,顾华之的声音几乎微不可察,比鸟鸣声更轻,?“他本来是邀请我进去的,?为了不让我们此行的目的暴露,?我假意推辞,婉拒了他。”
“我之所以要在这里等他,是因为,他这一路上问我来霞雁城有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我说无事可做,他就邀请我和他一起游遍这霞雁城。”顾华之垂了垂眼,?再次抬眼的时候,目光已经从虚风子的身上移开,?望向树梢间筑巢的燕。
覃瑢翀兴许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他身上。
他和其他任何一个心怀歹意的劫匪一样,只是为了“入渊”而来。
那味被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草药入府之后,?覃家很快就放出了消息,说已经将其熬作汤药,?但是,所有人都很清楚,覃家向来谨慎,?除非萧无垠来到霞雁城,鉴过了草药的真假,他们才有可能将其入药,一味不知真假,不知好坏的药草,覃家是不会贸然使用的。
碧绿的,带着股清香的柳条间,顾华之半个身子都隐在其中,他心想,其实他并不在乎“入渊”的去向,也不在乎是否能够得到,不想他死的从来都不是他自己。
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甚至希望能够早日结束,可其他人却耿耿于怀,想要他活着。
“虚风子。”顾华之忽然唤道,“如果我没能将‘入渊’带回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路循着顾华之的踪迹找过来,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的虚风子,听到他这话之后,只觉得心惊肉跳,浑身发冷,猛地抬起了头,说道:“大师兄,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师父,师叔,还有师弟师妹们,都盼着你能够早日恢复健康,我们都将你视作引路的明灯,你知道的。”
可是,当初的那位医师,也没有说过“入渊”能够让他痊愈,只说了个含糊的词:也许。
师弟的回答是在顾华之的意料之中,他心中喟叹一声,嘴唇动了动,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到远处传来了脚步声,细碎的,急切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于是顾华之便将那些多余的话咽了回去,出言提醒道:“你该走了,覃瑢翀已经过来了。”
虚风子点点头,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顾华之,旋身隐在了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覃家的少爷走得近了,用一种好奇的目光,侧着身子,偏头去瞧他在看什么,顾华之心里觉得好笑,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柳枝间的燕子在筑巢,他看的不是筑巢,他只想感受一下那种“活着”的,并非安安静静,而是喧闹的,能让人心烦的纷扰,他其实很喜欢。
像覃瑢翀这样的人,从出生起就是健全的,身上是长期浸染在万丈红尘中的熏香,明明什么话都还没有说,却像是已经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连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是鲜活的。
顾华之的手指触碰上那些泛着丝丝凉意的柳条,是很柔嫩的触感,尾端的绒毛是软的,柔弱的,长成的部分却是凹凸不平的,鱼一样的鳞甲,坚硬又有韧性,他稍稍翻过手腕,将那些组成翠绿屏障的柳条拨开,腾出了空隙,在身边留了一席之地,让覃瑢翀过来。
覃瑢翀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图,眼睛亮亮的,唇边带笑,俯下身子,几步钻了进来,肩膀在顾华之的手臂上撞了一下——力度很轻,他很快就撤了回去,顾华之的下盘很稳,身形丝毫未动,满腔心绪却被冲散了,忍不住想到,为什么覃瑢翀能够很轻易地露出笑容呢?
掌门总说他该多笑笑,但从顾华之十五岁的那天起,他的情绪就一直很淡,近乎漠然。
山中无闲事,从刺破黑夜的晨曦出现在天边的那一刻,到蝉鸣鸟叫,从溪水的潺潺声,再到日薄西山,山间的风愈发寒凉之际,一切就又都静了下来,没什么值得欣喜的,也没什么值得悲伤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宴席自不必说,热闹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栖身俗世,落入红尘的人,才能够轻而易举地露出欢喜或是悲伤的情绪吧。
顾华之收回视线,和身侧的覃瑢翀对视,说道:“走吧。”
若你想要将我带往尘世,那就让我瞧一瞧,寻常人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到底是何物。
在濉峰的时候,所有人对顾华之这个大师兄都是小心翼翼的,满心仰慕,又不敢触碰,生怕俗世的东西惊扰了他,于是从来不将外界那些新奇的东西给他看,总觉得,无论是情情爱爱,大喜大悲,都会使芙蕖般清白的人变得污浊,他就是一直被锁在这样的神坛上。
然后,覃瑢翀转身就将他带去了赏春楼。
烟花之地。顾华之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慢慢咀嚼,只觉得新奇。
和他以往遇到的姑娘不同,濉峰派的师妹们,个个谦逊恭敬,皇城的闺中小姐们,个个矜持内敛,而这赏春楼的姑娘们,却热闹得很,仿佛不知道累,也没什么顾忌,伸手摸他的发尾,笑盈盈地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好像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认识了很久的友人。
顾华之坐在这群莺莺燕燕之间,耳畔都是欢声笑语,他的话术很差劲,而她们说的都是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所以顾华之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应几声,勉强回答一些问题。
覃瑢翀似乎有些生气,顾华之有所察觉,却不太明白他为何生气。
但是,覃瑢翀在为他解围。
顾华之顺从地跟着他站起身,取过鱼尾冠,拿过紫坛剑,想,兴许他觉得自己不喜欢这样的场景,诚然,他确实是不太习惯,不过并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