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尽量不要出府”,其实只不过是借口。
覃家是驭蛊世家,人人都有自保的手段,更何况是将要继承家主之位的覃瑢翀。
虽然父亲确实是提醒过他,近来有许多陌生人涌入了霞雁城,不过也只是让他出门在外要时刻保持警惕,身上多带一些蛊虫,多叫几个侍卫跟着,其他倒也没说什么。
说他是赖床也好,说他是赌气也好,他邀请了顾华之两次,两次他都找理由推脱。
这是覃瑢翀第三次邀请顾华之来覃府,若他再拒绝,那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兴许顾华之也明白这点,在听到侍女的传话后,他沉思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很奇怪,在覃瑢翀的印象中,不是他等顾华之,就是顾华之等他。
待他梳洗完毕,整理好仪容后,推开房门,这位濉峰派大师兄已经站在了他门前,狭长曲折的回廊中,他负手而立,神色淡然,腰间成色剔透的玉佩倒映出万绦柳枝。
覃瑢翀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将那些尴尬的话题揭过去,他是想好了的,顾华之却不给他说的机会,在互相打了招呼之后,他眉眼一垂,说道:“昨天的失约,我很抱歉。”
他没有花费口舌去解释为何失约,只是问覃瑢翀等了多久,然后承诺下次绝不失约。
至于如何补偿,顾华之暂时还没有想出来,毕竟覃家没有什么缺的,多的是别人从未见过的珍奇玩意儿,送什么东西才能够让覃瑢翀高兴,这个问题倒是将他难倒了。
于是覃瑢翀忍不住笑了,并没有将这件事往心里去,推辞道:“不送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昨天不是故意要将我晾在那里,这就够了,别的其实无所谓的。”
他是这么说了,至于顾华之有没有听进去,他不知道。
因为“入渊”的缘故,明里暗里来抢夺的人并不少,为了防止些人的歪心思,以覃家人的性命作为要挟,所以覃府中戒备森严,到处都是身着坚硬甲胄的侍卫,很引人注目。
踏过回廊之际,顾华之的视线在那些侍卫身上停留片刻,随口问了句。
“也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情,这事儿甚至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了。”覃瑢翀摸了摸鼻尖,对他解释道,“因为那一味名为‘入渊’的草药,不少人前来争抢。你还记得我们第次见面吗?那时候想要杀人越货的,并非贼寇,实际上是各门各派的弟子,皆为‘入渊’而来。”
顾华之想了想,目光飘忽,越过悠长曲折的回廊,好像是在遥望天际,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几个呼吸之后,他收回了视线,问道:“我有件疑惑的事情,不知当问不当问……覃家的驭蛊之术举世闻名,为何拘泥于‘入渊’这种会引火上身的东西?”
“是我母亲得了重病。”覃瑢翀喟叹一声,“蛊虫这类东西,并非万全之计,只是世人的误解和偏见罢了。如果蛊虫能够解决所有麻烦,那么,这世上还要医师有何用呢?”
“你的意思是,连最好的医师都无法解决的病,蛊虫就更不能解决了吗?”
覃瑢翀讶异他突然问出这种话,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说完后,他转过头,看见顾华之脖颈上的喉结缓慢地滑动着,嘴唇抿成了条线。
是欲言又止,还是无话可说?
他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顾华之的想法。
生前如此,死后亦然,若不是顾华之在玉佩上留下的那抹残魂,覃瑢翀心想,他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窥见顾华之的想法,不知道他对霞雁城,对自己,是否有过丝留恋。
第188章 沉锋
生鬼的手指忽然拨开了纠缠的丝线,?从中抽出一根又细又短的金线,紧接着,其余所有的丝线都四散而去,?在空中浮动,温顺而沉默,只要伸手就能够触碰到它们。
她轻轻“咦”了一声,?怪道:“本以为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够解开这些线……看来,也许是覃公子刚刚的话引得顾华之残留的记忆发生了变化。”
那些本来是说不出口的,想着要带进坟冢中的话,?他都觉得理应让覃瑢翀知晓。
将那根最近的线引向覃瑢翀身侧,?泛着金光的细线很快就和之前一样融入了其他线中。
覃家的回忆戛然而止,?仿佛褪了色的粉墨,停留在了回廊中,顾华之晦涩难明的眼神里。
然后,向后退去,?倒退着,从那扇紧闭的房门,?到酒楼里的宴席,从梨园戏子咿咿呀呀唱的戏,?到赏春楼花魁浅浅的笑意,?从凌烟湖旁的烟柳,再到树梢间蹲伏观望的少年。
时光溯流而上,?汇入另一条更为平缓、更为冷冽的溪水,然后被卷入了水底的暗流中。
顾华之身患隐疾,?从娘胎里带来的,这是他十五岁那年才知晓的。
那日风和日丽,明明一切如常,?明明什么也不该发生,顾华之觉得累了,在旁边休息着,看着其他弟子叽叽喳喳地闹着,眼前却恍恍惚惚的,头脑昏沉,他想要直起腰来,重新加入那场欢声笑语之中,可怎么也无法站直身子,腰腹一阵酸痛难忍,好像被硬生生剜去了。
十二岁的虚风子笑嘻嘻地过来,想靠着他休息一会儿,眼神却在接触他的一瞬间变得惊恐起来,顾华之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虚风子的声音是颤的,就这么涌入他的耳中。
他说,大师兄,你唇边有血。
顾华之的脑子迟缓地转动,手指触到唇边温热的鲜血时,才明白虚风子说了什么。
无法抑制的,他的口中流出血来,很快,鼻腔中的血也让他感到窒息。
他捂住了口鼻,踉跄几下,眼前的白日骤然翻转成了黑夜,就这么痛昏了过去。
前十五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生,从那一天开始,顾华之的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师弟师妹曾经看着他的眼神有多么仰慕,现在就有多么小心翼翼,生怕无意之间的话触碰了他内心的创伤,送什么东西给他的时候都有所收敛,想要和顾华之出去玩的时候也要想想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什么东西能沾,什么东西不能沾。
后来,就很少有人邀请顾华之一起下山了。
再往后,宗门加入了新的弟子,水涨船高,曾经的师弟师妹的辈分也变得很高。
顾华之早先忍不住的时候,去找了掌门,于是,掌门便下令不许提起他的病——这个决定带来的影响好坏掺半,至少后来者都以为他只是天性使然,众星拱月般的,将他塑造成了濉峰派皎皎不染尘埃的芙蕖,将他塑造成了遗世独立的神仙人物,高不可攀,难以接近。
那几年里,进濉峰派的医师很多,包括萧无垠也被请来了,却都是一筹莫展。
最后给他定下死罪的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你这病无药可治,如此下来,你的身体无法支撑你活过二十五岁,还有十年的时间,你这后半生不如痛痛快快地活着,放下顾虑,好歹也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一遭。”
濉峰派的大师兄,下一任的掌门,身体有隐疾,即使是提心吊胆也活不过二十五。
这成了顾华之这一生最可笑的笑话,也是他心底过不去的鸿沟。
他逐渐觉得厌烦,厌烦自己这具残破的躯壳,厌烦其他人看他时有意无意的怜悯,他明明只想活着,像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一样活着,可是,等到顾华之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捧上了神坛,被死死地钉在雪山之巅,风雪交加,下面的人却敬畏又仰慕,以为他不会觉得冷。
既然未来不可奢求,他不能够选择生,顾华之想,他唯一能够选择的是死。并不是心血来潮,他在一天夜里写好了遗书,那上面写着,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挑一个良辰吉日,希望风风光光地死去,希望世人心中的顾华之永远都不是那个百病交缠的顾华之,而是那个濉峰派大弟子,扶渠羽士,唯一的华光……
无法用这双脚丈量天地万象,那就让他化为吹融冰雪的第一缕春风,待他死后,将他的遗体放进火中,烧不尽的沉入水中,让灰烬随风而去,踏过山河万里,最后被南下的寒流冻结,于是他又可以静悄悄地等在某个地方,待到寒冷过去,冰雪又消融。
掌门向来都偏爱顾华之,自然点头应允,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想死在最好的年纪,在月光或日光的沐浴中,在花簇铺就的枕席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本该如此的。
如果,如果医师最后留下的一线生机不是“入渊”,如果“入渊”未曾出世,如果掌门在得知了消息之后没有让他前往霞雁城,如果他彻底失去了对生的渴求,如果他没有遇见覃瑢翀。
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他的生命本该终结在他想要停止的那一刻。
因为身体原因,顾华之能够食用的东西很少,近乎苛求,所以他也不常出远门,最远的地方都止于那一场又一场的宴席,与他无关的热闹和喧哗。
现在,霞雁城成了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掌门忧虑他的身体,所以派了聪明机灵的虚风子和他同去,只不过,别说是掌门,顾华之和虚风子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在临近霞雁城的山林中走散,而顾华之又全然没有方向感,在树林中兜兜转转,终于想起师弟叮嘱的那句话,让他迷路了就到高处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