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那扇木门“吱嘎”一声打开的时候,那些堵在喉咙中的话又被覃瑢翀咽了回去。
开门的不是顾华之。
覃瑢翀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他找错了房间,他正要道歉,视线微微一低,又看见来者的衣袍上绣着竹青色的仙鹤,再定睛一看,他的装束和顾华之的很像,只有略微的差异。
将门打开的人却很镇定,面容稍显稚嫩,拱手行礼,说道:“我名为虚风子,同为濉峰派弟子,是顾华之的师弟,覃公子此次前来是为了找大师兄吧,可惜他已经睡下了。”
覃瑢翀的嘴唇动了动,忽然觉得难以启齿,那一句“我和你师兄是友人”的话在唇边打了几个转,又被他用牙齿碾碎了——将他们当作友人的,兴许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你师兄失约了”这种话,他也无法说出口。
他恍然觉得喉咙干涩难忍,只说得出一句:“既然他已歇下,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虚风子那时候看向覃瑢翀的眼神很奇怪,带着丝丝缕缕的愤恨,可惜他那时候失魂落魄,心乱如麻,根本无暇顾及无关紧要的人,说完就要走。
“大师兄他兴许是因为水土不服,所以身体不适。”虚风子将那些字眼从牙缝中逼出来,沉着脸看向覃瑢翀顿住的背影,忽然说道,“他说,如果让你感到不快,他很抱歉,他以后不会再失约了……明日,希望你明日会愿意见他,他会仔细地考虑该如何补偿你。”
覃瑢翀猛然转过身,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冲动,想要继续追问。
虚风子却比他更快一步。
话音未落,那扇门就“嘭”地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
第187章 候鸟
即使有了顾华之的承诺,?覃瑢翀的心情依然算不上好。
倒不如说,经过这件事情,他反而清醒了过来。
他喜欢美人,?而美人是不论性别的,他会对顾华之产生好感,实在正常。
覃瑢翀对美人一向很宽容,?在赏春楼里,那些清倌有意无意说的玩笑话,他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然而,?他却因为顾华之而动了怒,?甚至说了些口不择言的话,?现在回想起来,翡扇那时候的反应也相当耐人寻味,就像是在试探他般,随即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
而且,?因为一个约定,在凌烟湖旁等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这种事情,?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也不认为会为了谁这么做。
实在是,?太反常了,?覃瑢翀想,他像是被分割成了两部分,?部分不自觉地朝顾华之的方向靠近,部分不断地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不能总是跟着顾华之的步伐走。
本来是想要引得顾华之入他彀中,他却横冲直撞地闯入了陷阱。
别说动些小心思,顾华之即使是笑下,?他的胸腔就忍不住震颤。
覃瑢翀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谁厮守,没想过和谁白头到老,他是漂浮不定的,多情的,浪荡的,从不会为谁停留,也不会门心思扑在谁的身上。
翡扇曾对他说过这么句话。
“你会喜欢人?”她摇着团扇,“你不会喜欢任何人。我想想,你只会喜欢你得不到的,你从未拥有过的,你无法成为的,你向往的,你有所缺憾,并且再也无法弥补的东西。”
从顾华之所住的客栈出来后,覃瑢翀并没有直接回到覃府。
之前就说过了,他不喜欢在夜里途径凌烟湖,宁愿绕道而行,多走很长一段路,也不愿意抄近道过去。正巧,梨园就在那条远路上,覃瑢翀就顺道进去瞧了瞧。
他本来是想借此机会缓解一下心情,没想到又撞见了步陵清。
算起来,步陵清这两天都出现在了梨园,或许她就是特地过来见姜笙的。
姜笙卸下了面上的粉墨,露出一张白皙干净的脸,那张脸上,除了灵动的双眼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和她身前的步陵清相比,甚至还逊色了不少。
她平日里的表情也不多,有点木讷,说话怯生生的,有不认识的人靠近,她甚至还会被吓到,踌躇着往后退,不肯说半个字,可上了戏台子之后,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两个人就站在檐下交谈,覃瑢翀想了想,决定过去打声招呼。
上回因为顾华之在,他就没来得及和姜笙打招呼,也没怎么和步陵清寒暄。
走近后,覃瑢翀才发现姜笙手里拿着个东西,是油纸包着的糕点。
她犹犹豫豫地将糕点递给步陵清,说道:“你上回不是说了,尘容喜欢吃这些东西,我前些日子刚好得了空闲,就去买了些,你也好带给她……不贵的,你拿着就好。”
“哪儿空闲呀,到了半夜才撤台,也就这几天的人少些。之前回去休息的时候,笙姐的脚都被磨出了血,也不知道喊疼的。”经常来端茶倒水的小孩儿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向那边做了个鬼脸,大声说道,“那糕点我要了好久笙姐都不肯给,到底是——”
话还没说完,姜笙匆匆忙忙拆了块儿糖塞到他口中,总算是将那张聒噪的嘴堵住了。
小孩儿停顿了片刻,嘎嘣嘎嘣地嚼着,含糊道:“诶呀,那位老爷确实是喜欢听笙姐唱戏,连着摆了几天的戏台,到了半夜才肯放我们走,挣点碎银子可真不容易哟。”
姜笙股脑地将身上的糖都摸出来,在小孩儿掌心中堆成座小山,他才肯歇气。
步陵清浅笑着看了会儿,等到姜笙满脸通红地转过头来,她才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糕点,说道:“我先替小妹谢谢你了,她一直想听听你的戏,下回有机会我就将她也带过来。”然后,她叹了口气,取下头顶的步摇,凑上前去戴在姜笙的发间。
“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必拘谨,尽管和我说就好,我们也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了。”
姜笙闷闷地应了声,嘴唇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侧眸却又瞧见了走近的覃瑢翀。
“覃公子。”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到底是和覃瑢翀说过好几次话了,所以也没有太羞怯,说道,“今天的戏已经唱完了,劳烦公子跑趟了,还望您明日再来。”
覃瑢翀这才迈大了步子走过去,和她们二人打了声招呼,又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
“今天不是来听戏的。”他笑着说道,“昨天走得急,没来得及和二位交谈,实在抱歉。”
步陵清刻意停顿了会儿,确定姜笙没有开口说话的意图后,方才回应道:“我昨日有要事在身,也没能和覃公子多说两句话,是我的疏忽,希望公子不会介意。”
如此寒暄了阵,覃瑢翀敏锐地察觉到姜笙的情绪有些低落,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和步陵清道了别,又说过几日会来听戏,说完便脚底抹油,离开了梨园。
现在也没那个心情去赏春楼,于是覃瑢翀就直接回覃府了。
无论是覃寂的那番话,还是顾华之的失约,都让覃瑢翀觉得焦躁烦闷。
好像所有事情都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第二炷香已有半燃尽,袅袅烟雾中,生鬼灵巧的手指从看似杂乱无章的细线中穿过,不断地编织,又从里面取出它想要的,手掌贴在胸口处,细线如之前般融了进去。
聂秋静静地,隔着层阴火望着那道曼妙的身影。
魂灵是年轻女子的模样,约莫是早早地夭折了,它发间插着步摇,缀以珠玉,随着动作轻轻地晃动,理应发出脆生生的响声,却都隐没在了清冷的香气中,不言不语。
身绣着牡丹和孔雀图样的华美衣裳,火一样的红,将那张惨白的脸衬得更加瘆人。
如果不仔细观察,是不可能从那严严实实遮住脖子的领口中看见点端倪的。
纠缠的发丝间,大红的喜服后,有溃烂的痕迹,是短剑所留下的伤口,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由下至上,割裂了喉咙,像根绳索,弯弯绕绕地缠过纤细的脖颈,将呼吸都阻断。
他心里隐约有了猜想,关于那些记忆的猜想,关于生鬼的猜想。
但是聂秋还不能问出口,贸然的猜测只会招惹反感,所以他仅仅是看着,什么也没说,以旁观者的角度,等待着,观察着,寻找那一瞬间的破绽和时机。
另一边,覃瑢翀的故事还在继续,宛如不断流淌的溪水,而他逆水行舟,溯流而上。
翌日清晨,拜见了长老双亲,给覃寂送了饭菜后,覃瑢翀又缩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再怎么想都是庸人自扰,他倒不如睡个痛快,也好将这几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兴许是做了梦的,不是什么美梦,覃瑢翀虽然不记得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醒来后的心情却没有变好,脑袋昏昏沉沉的,好似在梦中经过了场逃亡,比入睡前还要疲惫不堪。
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侍女放轻了声音,唤道:“少爷,有个公子来找您,他自称是濉峰派的大弟子顾华之,您是见还是不见呢?若是不想见,奴婢就去将他打发走了。”
覃瑢翀还没有从昏沉的梦境中缓过神来,盯着房梁看了会儿,半晌,才捏了捏眉心,声音低沉,带着股浓浓的鼻音,回应道:“父亲今日特地嘱咐我,最近城中的外来者很多,让我尽量不要出府,免得被贼人所害,所以,你告诉他,我不便离开覃府,将他请进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