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际,名为“翡扇”的美艳花魁,十分从容地笑着,打圆场般的说道:“期待覃公子下回再来和我彻夜畅谈唐寅的真迹。”
他常来此处。顾华之和覃瑢翀踏出赏春楼的大门,垂眼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慢慢地想着,所以其他人对他很熟悉,很亲近,那些打趣的玩笑话也是家常便饭。
什么时候,濉峰派的师弟师妹们也会这样主动靠近他呢?
顾华之听着覃瑢翀的道歉,背过手,活动了一下被抓得生疼的手腕,说道:“无妨。”
这位覃家的少爷,接下来带他去的地方是梨园。
不得不说,当顾华之知道覃瑢翀平日里还会去听戏的时候,是有些吃惊的,想来他也是被外表所蒙蔽的人,真以为覃瑢翀就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流连于花丛之中,经常被长辈训斥的轻浮性格——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这霞雁城中的人,都是诚心诚意将覃瑢翀当作最普通不过的人来亲近的。
他覃家下任家主的身份,腰缠万贯的家境,好像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不值得一提。
眼见着覃瑢翀动作熟练地将花生酥塞给小孩儿,小孩儿笑眯眯的,一溜烟就跑去准备吃食了,顾华之在旁边站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和这里的人关系很好。”
“毕竟是在这里长大的。”覃瑢翀转过身,对他笑了笑,回应道,“霞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十多年的时间都足够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混个脸熟,更别说是人了。”
不是的,顾华之摇摇头,心底忽然涌起了奇异的情绪,想要再接近覃瑢翀,想要知道他的过往,想要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和其他人都打成一片的,想要将面前这个人看得透彻……他生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好奇心,兴许还有一星半点的羡慕和嫉妒。
他轻声说道,这很难得。
戏台上的唐明皇连声叹气,暗自垂泪,捏着嗓子唱道:“妃子呵,常记得千秋节华清宫宴乐,七夕会长生殿乞巧。誓愿学连理枝比翼鸟,谁想你乘彩凤返丹霄,命夭!”
顾华之倾身上前,取过覃瑢翀之前递给他的蜜橘,用手指缓慢地转动,冰冷的蜜橘贴在他温热的掌心中,逐渐染上了温度,被捂得像一块光滑圆润的暖玉。
可他终究没有剥开,只是拿了一会儿,捂得热了,便搁下了。
离开梨园的时候,天色渐晚,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灯笼,盈盈的浅光照亮黑夜,比天际的明月繁星更加明亮,是暖的,烛火映在衣袂上的时候有种燃烧的错觉。
小贩的叫卖吆喝声,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风吹动烟柳的沙沙声,湖水兴起波澜时温吞的声响,高悬夜空的星与月,云下的万象,将寂静的黑夜彻底打破,只留喧闹,只留繁华,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之间就有了面孔,变得生动而鲜活。
这是顾华之度过的,第一个并不寂寥的夜晚。
他头一次生出一种感觉,足下便是山河,头顶便是星月,人生在世,图的不过是这些。
覃瑢翀说,如此动人的戏曲,不听才叫枉费了时间。
顾华之柔和了眉眼,止住脚步,转身看向身侧的,与自己并肩的这个人。
如何形容他那时候的感觉呢?
像是孩童时被掌门奖励了糖,剥开放入口中时那种甜腻的味道;像是一觉睡到了天亮,推开窗棂的时候却正巧看见霞光漫天,火红的朝阳从山的另一端缓缓升起;像是听见了雀鸣鸟叫声,打开房门时才发现原来是燕子在屋檐下筑了巢,见着了人也不知道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说完那番他琢磨了许久的长篇大论之后,他以“多亏了你,我今天过得很愉快”这句话来收尾,然后就开始等面前的覃瑢翀给他回应。
然而,覃瑢翀直愣愣地盯着他,目光灼灼,一言不发,看得顾华之甚至有点紧张。
直到覃瑢翀摆手示意顾华之过去的时候,他才稍微宽心了一些,依言凑过去,想要听听覃瑢翀是怎么想的,也想知道他刚刚为什么会愣神,难道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你笑起来很好看。”覃瑢翀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多亏了你,我今天也过得很愉快。”
顾华之闻言,有片刻间的怔愣,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笑?自己刚刚是笑了吗?他所感觉到的情绪,难道就是喜悦吗?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覃瑢翀话语中的含义,是近乎一种含蓄的,隐晦的调情,声音压得很低,咬字却很清晰,拖长了尾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月色中浸过了一遍,缱绻又亲近。
顾华之顿时觉得脸颊燥热,耳根子滚烫,退了两步,抬手掩住通红的耳朵。
覃瑢翀的目光很烫,烫得灼人,将寂寥的夜色也剥离,行人的喧闹声却愈发清晰,灌入他的耳蜗中,吵得他连心跳声也不合拍,想要抽身离去,更想要继续探寻。
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来霞雁城的目的,忘记了接近覃瑢翀的目的,忘记了他那具残破不堪的躯壳,“入渊”这味草药,他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却正在被它渐渐地引入了深渊。
至此以后,每每记起那时候的事情,顾华之只觉得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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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星沈
昏天黑地。
顾华之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头疼欲裂,腹部一阵阵的绞痛,嗡鸣声不断在脑海中回荡,?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都隔绝,像是被灌了脓的肿泡堵住了耳蜗,只能隐约听见几声呼喊。
“师兄……大师兄……你还好吗?你先缓一缓气儿……”
盛着温水的杯子递到他唇边,?顾华之颤着手接过,勉强抿了一口。
也就是一口而已,那股翻江倒海的疼痛感并未得到缓解,?他猛地呛了一下,?撑着床沿的手掌挤出了深深的沟壑,?腹中的东西已经被吐得干干净净,酒气,肉腥味,扑面而来,?刺得他的喉咙微微滚动,又呕出零星的液体,?混着颜色浅淡的红,兴许是血。
顾华之缓慢地意识到他是在掉泪,?无可遏制的,?从眼眶中涌出,顺着眼角往下淌。
流进唇缝中,?流进半敞的衣襟,他先感觉到滚烫,?然后又觉得冰冷,像冰。
强烈的绞痛感,之后是反胃的感觉,?让人目眩,全身的血液都倒涌,让他呼吸困难,让他觉得窒息,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流泪的,但是又完全无法控制,不是情绪使然,也不是因为他忍受不了疼痛,那只是呕吐时最正常不过的现象。
顾华之觉得羞耻,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眼泪一滴滴落入盆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深深浅浅地喘息着,将鬓发捋到耳后,手指碰了碰泛红的眼角,拭去泪珠。
抬眼望去,眼前的景物都被撕裂,隐隐绰绰,像是什么东西在笑,在嘲笑他的狼狈,嘲笑他的无能为力,笑他逞强,又笑他苟延残喘,挣扎着,压抑着,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顾华之模模糊糊地记起,十五岁那一年,他很多时候都在哭,因为那难舍的根骨,所以他又极力想要忍住,是无声地掉眼泪,拼命想要将喉间的啜泣声压回去——这时候,掌门就会按住他微微颤抖的背脊,替他顺着气,像哄孩子一样,说,你已经很坚强了。
不对,他哪里是个坚强的人啊,顾华之想,他无数次萌生过寻死的念头,有时候站在悬崖边上,望着茫茫的云海,只想一死了之。他不过是个懦夫而已,为什么要称赞他?
那种称赞越多,那种安抚的话越多,压在他肩头的负担就更多,几乎要将他压垮。
“大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虚风子见他缓过神来,措辞激烈,带着怒火,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身体的情况本来就不乐观,之前都是再小心不过,如今竟功亏一篑……”
“是覃瑢翀做的?”他问,“是他硬逼着师兄喝酒吃肉的吗?”
顾华之明白虚风子的意思,在濉峰派的时候,他就像颗琉璃珠子,漂亮的,脆弱的,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待他,生怕摔在地上碎了,离开濉峰之前,掌门还特地叮嘱了他们。
他理解虚风子的怒火从从何而来,虚风子却不可能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张了张口,喉咙被声音挤压得生疼,他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吐出来,说道:“是我要这么做的,虚风子,你不必怪罪他,也不必问我原因。”
顾华之轻轻按着虚风子的肩膀,安抚般的,又说:“谢谢你一直在我身侧照顾我。”
虚风子也才十六七岁的少年,皱着脸,很不好意思地受了他这句话,说道:“换作濉峰派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大师兄,你应该是知道的,所有人都仰慕你。”
末了,他小声说了句:“既然师兄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但师兄的身体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