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这朔风总是呼呼地吹,什么话都听不清楚,张蕊也就当他是回答了。
其实医馆离城门并不远,平时也就一炷香的时间,但是张蕊总觉得自己背着裴军师在这茫茫大雪中走了几个时辰的时间,直至她的手臂和小腿冻得青紫,才看见了医馆的招牌。
风雪交加的夜晚,医馆门外那盏总是燃着温暖光芒的灯笼已经熄了。
虽然熄了,张蕊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里总算是有了零星的光芒。
她吞咽了一下,干涸的喉咙有种疼痛感,不过她全然没有注意,满心只有近在咫尺的医馆,她想要喊醒裴军师,想告诉他,你看,我们终于到了,马上就会有医师为你医治。
可张蕊终究是没有喊出声,她想,让他多休息片刻吧,其余的事情等进了医馆再说。
她不自觉迈大了步子,几步踏上台阶,托了托背上的裴军师,抬起左手,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甚至有点刺痛的指节,边敲着医馆的大门,边大喊道:“镇峨军!有没有人?”
无人回应。
张蕊皱起眉头,她感觉背上的人已经在往下滑了,只能先收回手来,用双手托住他的膝弯,退后几步,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医馆的构造,确实是她记忆中的那座。
于是张蕊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又喊道:“外面有伤患,请医师尽快开门!”
四处寂静无声,她甚至开始怀疑城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将脸贴近医馆的大门,又从门缝中看了半晌,并没有发现异常,也没有闻到一丝血腥味,有的只是淡淡的药香。
张蕊渐渐感觉到了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和不安,她腾不出手来,只能抬腿去踢那扇紧闭的大门,用了十足的力气,咚,咚咚,敲门声刺破了凌冽的风雪,在她耳蜗中回响——已经很响了吧,她想,就算是睡得再沉也该醒了吧,可医馆内为什么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风像是刀刃一样,能将身上的肉硬生生地剜下来。
她感觉脸颊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面上覆了层薄薄的寒霜,冷得牙齿都开始发疼。
如果实在没有人,她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傻等着,这天气太冷了,别说她受不受得了,就说身负重伤的裴军师肯定是捱不住的,必须得另找一个地方稍作休息。
张蕊心头窜起怒火,在短暂的安静后,愤愤地,又踢了医馆的大门一脚。
然后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先找个能遮蔽风雪的住处。
张双璧事先给裴军师上过了药,他身上还带着股苦涩的香气,然而,因为不确定军营内的医师是不是奸细,所以张双璧只能用自己常备身侧的药,无异于杯水车薪。她终究是要去找个医师过来,只不过,她担心裴军师可能撑不到那一刻了,还是先找个歇脚的地方为妙。
就在张蕊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下台阶的瞬间,她听到了一点异样的动静。
是犬吠,从医馆里传出来的,劈开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中。
张蕊的动作顿了顿,不敢置信一般的,睁大了双眼。
犬吠只有一声,紧接着的,是慌乱的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却还是被她听到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医馆内的狗才叫了一声。
为什么脚步声响起之后,犬吠声便停止了。
一切早已昭然若揭。
这医馆内有人,而且醒着,无比清醒地,听着她在外面像个疯子一样敲门求助。
张蕊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她此前在雪地里走了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觉得冷,不是身上冷,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冷意,将她的血液冻结成冰,堵塞住喉咙。
明明在的,明明是听着的,为什么不肯开门?为什么不肯施舍任何善意?
在这些人眼中,她像什么?耍猴戏的吗?是他们无趣的等待中唯一的乐子吗?
一时间,所有情绪涌上心头,张蕊觉得眼睛酸涩,分不清到底是愤怒更多还是绝望更多。
她猛地吸进一口风雪,呛得浑身发抖,意识清醒过来,才肯背着裴军师继续往前走。
如果他们不肯开门,那就换下一家,先找个地方,让裴军师暖暖身子再说。
唯有苍天可知,鹅毛大雪中,少女背着一个瘦弱的男子艰难地前行,头也不回地从医馆大门口离开,挨家挨户地敲门过去,边说“我是镇峨王的小女儿”,边说“我身边有伤患,能否让我们暂住片刻”,可所有的门都闭得紧紧的,像座无声无息的坟冢,将他们隔在外面。
她甚至能够念出这些人家里住的那些人叫什么名字。
但是藏在里面的人却始终不肯回应,就像不认得她一般。
只有一个老人,在她狂乱的敲门声过后,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您请回吧”。
张蕊好像头一次听见风雪以外的声音似的,强打起了精神,说道:“外族还未攻破城门,镇饿王此时正与士卒死守阵营,我身边只有一个伤患……外面是安全的。”
“难保有个万一嘛。”老人操着一口浓浓的口音,说道,“你们是上阵杀敌的将士,个个都有本事,不像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们连保命机会都没有的噻。”
然后他听见“嘭”地一声响,如同惊雷炸响,吓得屋里的人一哆嗦。
张蕊心中的愤怒在霎时间倾泻而出,她的手狠狠地砸在门上,木门上有颗翘起的钉子,嵌进她的血肉中,她却浑然不觉一般,一下,两下,继续砸了上去,血液溅了出来,握掌处已经一片血肉模糊,她冷眼看着,反而放声大笑,笑声中蕴藏的恨意让听者感到心悸。
“你以为镇峨军是为了谁而守的城?”张蕊将话一字一顿嚼碎了说出来,“你以为镇峨军是为谁流的血?是为了你们这些人啊,为了你们这些自私又愚昧的‘普通百姓’,为了你们这些不知悔改的混账,为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知道多少人因此丧命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只知道龟缩在自己的壳里等待天亮啊!”
门的另一端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这冰天雪地中,又只剩下了让她痛恨的风声。
这座城已经死了,张蕊想,尽管外族还未攻破城门,但这座城已经沦陷了。
她绝望地转过身去,托了托裴军师的膝弯,甚至不敢告诉他这些事实。
“嗯,裴军师,你之前和我提到的,你远嫁他乡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若你一心牵挂她,不如等这次的战乱过去之后,找个空闲的机会,去看看她?”
兴许是因为许久没有等到回应,张蕊的情绪逐渐低落下去,几乎濒临崩溃。
“对不起。”她在茫茫大雪中走着,声音嘶哑得像个破旧的老屋,在风中吱嘎吱嘎地响,她竭力将声音放得柔和,却难免带上了点呜咽,“对不起,裴军师,我可能没办法找到为你医治的医师了,他们都不肯开门,我没办法救你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裴军师?裴军师……你醒着吗?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张蕊忽然记起,裴军师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口了。
他最后的那句话是,他有点累了,劳烦她这一路的照看,他暂且休息一会儿。
她再也无法遏制住内心的情绪,痛哭出声。
然后,脚下一滑,跌进了茫茫的雪原中。
第174章 归雁
自那夜之后,?张蕊就开始痛恨起了这永远不知疲倦的风雪。
至于她是如何被守城军找到,如何带回镇峨府的,她已经不知道了。
她很清楚,?张双璧在之所以急着给她找夫婿,不是因为抱着甩掉麻烦的念头,而是因为她在那次战乱中险些丧命,?所以张双璧终究下了决定,要像推开张妁那样将她也推开。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张蕊想,?她所有的悲喜已经被暴风雪所掩埋。
那场风波终究还是过去了,?天终究是亮了,?镇峨军终究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来了。
可是,之后呢,她无时无刻不身处悲痛的恨意中,镇峨的百姓终究是对她有愧疚的,?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那些违心的赞美话,?都只会让她心中的厌恶更加深刻。
城门上那面象征王朝的旗帜在风中飞舞,瘦弱的木杆摇摇欲坠,?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折断,?倾覆殆尽,毁得彻彻底底,?可它终究没有在那次战役中倒下,顽强地站到了最后。
被折断的是张蕊心里的旗帜,?轰然倒塌,发出巨响,只有她听得见。
她的灵魂在一点点被侵蚀,?理智在一点点溃散。
直至终音响起之前,直至千里长堤毁于蚁穴之前,一切都是寂静的、无声的。
张蕊感觉到坚硬冰冷的石头抵在她的背上,是石砌成的矮墙,上面遍布了青苔,光滑,潮湿,散发着一股浅淡的草木腥气,刺眼的阳光褪去,她抬起眼睛,看见温展行略带歉意的眼神——玉簪掉下去就掉下去了,碎了就碎了,说实话,她完全没觉得可惜。
清阳剑的剑鞘仍然死死地抵住她的喉咙,疼痛感却并未让她产生认输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