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顺着张蕊的意思,和她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还是应该就此停手,然后劝解她?
温展行从来都不适合充当一个解开心结的角色,他对自己的认识很清楚,他的那些悉心劝解对于别人来说就是没有意义的废话,很有可能还会让被劝解的人反过来记恨他。
可他还是得说,无论是一次两次,几十次,几百次,只要有一次听进去,那就足够了。
“总有人在我面前辩解,说善恶没有明显的分别,说黑白是相融的。”温展行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发觉张蕊的眼神有所变化。她大概是把自己代入进去了,他很无奈地想。
“如果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那么,要官府有何用?要那些律令有何用?要那些五常之道有何用?杀人的不用偿命,好人难得善终,恶人长命百岁,这就是后果。”温展行思考着措辞,清阳剑的防守却依旧滴水不漏,如同最坚硬的磐石,“张蕊姑娘,从你问出‘什么叫做正常,什么叫做不正常’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将自己置于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不正常的,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越和温展行交手,张蕊就越能发现他的可怕之处。
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恰似闲庭信步一般轻松,还有余力和她说理。
张蕊不得不承认,她刚刚确实是失去了理智,怒火涌上心头,她连面前的是谁都不知道了,只顾一味地进攻,想要把这个恼人的、阻挡她去向的障碍彻底击溃。
她剧烈地呼吸了一下,咬破了舌尖,铁锈般的血腥味让她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
即使是过去了几年的时间,她还是被那场梦魇所困住,就活在那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想想张双璧,想想张漆,想想张妁,想想她的血亲吧。
张蕊想,她的灵魂在一点点被侵蚀、消磨,理智在一点点溃散。她就是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想要往下面跳,而镇峨府就像是开在悬崖上的一树杏花,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驻足观望——可是花终究有枯萎的那一天,她什么时候会彻底崩溃,她也不知道。
或许只有离开镇峨,逃得远远的,她漂浮不定的灵魂才能有安身之所。
张蕊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噩梦般的往事,专心应付面前的温展行。
聂秋和方岐生应该已经发现了她的用意,就算是一个个找过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北面的城门,双方僵持,到时候就没办法再和温展行分出个高低了——
然而,就在此时,温展行突然开口说道:“抱歉。”
张蕊怔了怔,迟钝的脑袋缓慢地转动着,显然觉得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温展行这个“抱歉”到底是指的什么。
她根本没看清楚温展行的动作,只感觉脚下一个趔趄,一阵天旋地转,张蕊就跌进了矮墙凹下的缝隙间,又冷又硬,很快便有疼痛感从后脑处蔓延开来,紧接着,清阳的剑鞘抵在了她的喉咙上,压得很紧,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喘过气,觉得自己好像快吐出来了。
背着光,温展行的表情笼在了一层阴翳中,他的右手微微一松,好像说了句什么。
张蕊勉强呼吸着,云层后的太阳依旧亮得刺眼,她感觉泪水都在眼中打转,闭了闭眼,侧眸避开阳光,将眼里的水雾妥帖地收了回去,视线也渐渐地恢复正常。
然后她才逐渐意识到温展行刚刚说了什么话。
又是一个“抱歉”。
张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猛地撞在城墙上,只注意到了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没注意到她用来盘头发的玉簪被震落了,海藻般的黑发倾泻而下,悬在半空中,成色剔透的玉簪顺着柔顺的长发滑动,宛若游鱼,被一层层绸缎卷着往下落,然后在发尾处停留了一瞬。
温展行想要伸手去接那枚玉簪,却晚了一步,玉簪还是直直地坠了下去。
片刻后,张蕊听见簪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如同虫鸣,很清脆的一声。
大概是断成了几截,拼不回来了。
第172章 飞雪
是冬。
外族入侵,?藏风道的战鼓震天响,烽火连天,照彻浮云遮蔽的天际。
镇峨易攻难守,?张双璧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守城军抵御外敌。
将领的枪法无人难敌,军师的计谋算无遗策,?双方僵持不下,胶着了几日。
戚淞已经将驻守皇城的军队派来镇峨了,却不知多久才能够抵达。
一方想要拖延时间,?一方想要尽快解决,?无论是谁都能看出当前的局势。
张蕊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镇峨府的。
她披着厚厚的一层狐裘,?将自己埋在柔软的绒毛中,裹得像一个圆滚滚的团子,风雪太大了,她只能看得清楚近处的东西,?再远一点的,就完全掩盖在了飞雪中,?看不明晰。
“漆哥。”张蕊忍不住出声唤道,“为什么爹会在这时候让我们去……”
而且,?他们身侧只有一两个沉默寡言的侍卫护送,?张蕊记得这是张双璧的心腹。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镇峨府对于我们而言已经算不上安全了。”一阵寒风扑面,?张漆哑着声儿说完这句话后,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很久才继续说了下去,“僵持了这么长的时间,对面终于是忍不住了,?想要一鼓作气将镇峨军击溃。”
张蕊明显不认可张双璧的这种做法,皱着脸说道:“你的身体扛不住这么冷的天气。”
“但我是最适合的了。”张漆轻轻摇了摇头,张蕊转过头去看他,却只看见他那双偏浅的眸子泛着奇异的光芒,是皑皑白雪中唯一的一点亮色,“如果我没有猜错,父亲在这个时候将我们二人唤过去,不仅是为了让我们离开镇峨府,还要说一些不能交由旁人去做的事情。”
风雪犹如猛兽怒号,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小半条腿都陷在雪地中,冷得她直哆嗦,拉紧了外袍,微微侧身,挡在张漆面前,双腿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只凭着本能向前迈步。
这种鬼天气,家家户户都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不肯露出一丝缝隙。
偶尔听到飞雪敲击窗棂的声音,噼噼啪啪,张蕊竟还觉得有几分的亲切。
张漆放在膝上,捧在手中的暖炉早就熄了火,只剩下一堆灰烬,死气沉沉的。
其实,不消他说,张蕊隐隐约约也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有了预感。
没坐马车,没骑马,从暗门出去的,走的也是一些隐蔽的小道,这两个侍卫只出示了张双璧的贴身玉佩,后面便闭口不言,一句话也不肯提,只顾尽快带着他们去往城门。
叫她过去也罢,她虽然年纪还小,却也能在旁帮扶。
但是,把体弱多病、行动不便的张漆也叫过去……就算是张蕊也知道,无论如何,对于他来说,这镇峨府外无异于龙潭虎穴,即使府内再有千百般危险,也比这外面更加安全。
她相信张双璧肯定比她更加明白这一点。
张蕊压抑住心中愈发强烈的不安,心想,可惜张妁不在,也幸好张妁不在。
记不清在飞雪中走了多久,但当张蕊看见城门的那一刻,她头一次感到了由衷的喜悦。
镇峨军就驻扎在城门处,强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着风雪的冷,呛得人直掉眼泪。
哀嚎,痛哭,怒吼,象征王朝的那面旗帜在风中飞舞,瘦弱的木杆摇摇欲坠,几乎要支撑不住那上面多得能拧出来的血迹,下一刻就会像大坝决堤一样,毁得彻彻底底。
“得罪了。”寡言的侍卫说完这句话后,抬手将张蕊和张漆的兜帽拉了上去。
他们避开了其他人,轻车熟路地穿过一个个障碍,最终抵达了主将的营帐。
踏入营帐的那一瞬间,张蕊就明白了,为什么张双璧一定要她和张漆到这里来。
因为他怀疑有敌军潜入了镇峨城,因为他认为镇峨府不再安全,因为——
因为军师被刺杀,如今正半倚在床榻上,苟延残喘地呼吸着,连意识都不再清醒。
所以,张漆必须过来,他身为镇峨王的子嗣,没有任何被怀疑的理由,虽然平日里不正经了些,勉强能够赶鸭子上架,指点局势,是张双璧能够想到的最合适的人。
张蕊听见身侧的兄长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是无奈,或许是愤恨,她分不清。
帐内没有外面那般寒冷,有暖炉烤着,少年摇着轮椅进去了,解开领口处的绳结,褪下温暖的鹤裘,神色淡然,挽起一截袖口,露出白玉似的手指,按在桌案的布阵图上,问:“如今的情势到了何种地步?镇峨还剩多少兵卒可用?余粮几担?士气如何?”
左右侍卫上前,把军师维持最后清醒时留下的那番话告诉了张漆。
张双璧负手而立,一身斑驳甲胄,沾染着血液,浑身上下都是浓郁难消的杀气,眉眼间还有未褪的冷意,裹挟着风雪,然后他转过身,抬颔示意张蕊过去。
“如今也只有让你兄长来接替军师之位了。”他的声音有点哑,“你一向聪明,不需要我多说你也能明白现在的局势有多凶险,藏在暗处的敌军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而我现在却没有余力去深究奸细到底是谁……兵卒不可信,医师不可信,府中的侍从也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