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峨不能再失去张漆。”
张双璧说的不是“我”,而是“镇峨”。
张蕊恍然明白了什么,垂下视线去看床榻上紧闭着双眼、不断喘息的军师。
“所以,您是要我?”她的嘴唇颤了颤,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裴军师就交给你了。”张双璧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去找一家医馆,唤人来医治。”
他们本就左支右绌,抽不开身,所以只能由她来做这件事,但是,张蕊想,敌将的奸细会不会一路追寻过来,这还是其次,没有什么地方比将领的营帐更危险了,她带着一个濒死的人,若是遇到了危险,她也可以选择保全自己,全身而退……可他们怎么办?
她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思考过。
张双璧是在把她往外推,要她远离此处。
窒息感涌了上来,张蕊感觉喉咙里堵了一团难化的雪,凉丝丝的,她不由哽咽了一下,转过头去,却正好与张漆对上了视线,然后,她看见张漆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张蕊咬紧牙关,俯首抱拳,说道,“裴军师就交给我吧。”
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张双璧的手伸了过来,冰冷的铁甲,沾了浓郁的血腥味,贴在她的额头上,动作轻柔地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然后镇饿王在他小女儿的额上留下了一个宽慰的吻,喉结滚了滚,低声说道:“千万记得保全自己,你裴叔也不希望你因此丧命。”
在张蕊的印象中,他们鲜少有这样温情的时候,她不由得怔愣了片刻。
“去吧。”恍恍惚惚间,她听到张双璧如此与她告别。
然后,她在风雪中来,也在风雪中走。
张蕊庆幸自己从小习武,枪法又讲究手臂与手腕的力度,所以她的力气比一般人要大上许多,虽然她才十四,个子倒不小,勉强能够背起一个中年男子。
裴军师好轻,她暗自想到,他原先就这么轻吗?还是因为这几日的劳累奔波?
风雪未曾消停过,张蕊将狐裘披在裴军师的身上,严寒的天气冷得她直发抖,也分不清楚裴军师贴在她背脊上的胸口到底有没有起伏,又是否是温暖的,她只知道呵着气,吐出的白雾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间,下一刻即又消散,融入冰冷的朔风中。
一路上,她在暗处看见那些面色疲惫的兵卒们来来往往,很多都是熟悉的面孔,和她练过枪法的,给她带过新奇玩意儿的,硬是要给她介绍夫婿的,一幕幕温馨的往事在张蕊的脑海中浮现,此时却都蒙上了一层浓雾,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她瞧谁都像奸细,瞧谁都不怀好意,自然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人。
直到离开军营的时候,张蕊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心头沉甸甸的巨石总算肯落了下来。
垂在她脖颈间的长发动了动,背上的人闷闷咳嗽了两声,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兴许是因为离得太近,连张蕊都觉得自己的胸口被撕扯似的疼,口中涌起一股甜腥的味道。
“少小姐?”裴军师的脸色应该不太好,声音虚弱得像根快断掉的弦。
张蕊轻轻地“嗳”了一声,她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了藏在这场暴风雪中的恶鬼。
“将军此时要做的……是假装我没有中计……只要伪装成军师还在营帐中指挥……的场面。”裴军师柔缓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夹杂着几声无法遏制的咳嗽,“就能够……稳定住人心……敌军的奸细也会将目标转向将军……咳咳……少小姐应该是无碍了,我唯一担心的是……大公子能否根据我所留下来的线索,在敌军发现真相之前找到奸细。”
“他可以的。”张蕊说罢,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他肯定能做到的。”
不等裴军师继续开口,张蕊说道:“您不要再开口说话了,保存体力吧,裴军师,我认得去医馆的路,很快就能找到为您医治的医师,接下来的,等那之后再告诉我也不迟。”
于是,裴军师便依言合拢了嘴唇,将血强咽了回去,闭了闭眼睛,不再说话。
她知道的,她一向都知道,张漆和张妁都很聪明,谨慎又心细,是难得一见的奇才。
张漆再如何轻浮浪荡,一肚子的坏心眼,等到他正经起来的时候也能摆平一切难题。
而她,莽撞,冲动,愚钝,永远都不可能和那两个人比肩。
如果是妁姐在,想必也不会陷入如此困厄的局势吧。
张蕊莫名感觉一阵酸涩,父亲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要她离开,因为她从来都只会帮倒忙,只是累赘,办不成任何事情——但是,至少她将裴军师成功地带出来了,不是吗。
她如此想着,望向记忆中医馆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风雪交加,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所掩埋,像是特意将所有的隐秘都藏了起来。
那时候,张蕊一直以为这是噩梦的结束,但那仅仅只是噩梦的开端罢了。
她被困在那个雪夜,整整活了两年,都不曾摆脱过那场梦魇。
第173章 寂灭
不知过了多久,?张蕊感觉自己的手臂和双腿已经冻僵了。
好像只有躯干是属于她的,其余部分毫无知觉,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双手是否还托着裴军师的膝弯,?她发着颤的双腿是否还在往前迈步……
所以张蕊不时就得侧过脸看一眼,裴军师还在不在她的背上。
裴军师偶尔是醒着的,偶尔陷入浅眠,?张蕊都担心他会不会一觉不醒。
这个雪夜太静了,静得两军交接时的厮杀声都听不见,城内和城外好像是两个世界,?视线所及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原,?狼烟、烽火,?都渐渐地远去了。
死一样的寂静,天地恍若无物,只剩不知疲倦的风雪不停地肆虐。
她心里开始发慌,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让裴军师不要开口说话。
张妁总说她藏不住话,?总喜欢把心里的事情写在脸上,兴许裴军师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对劲,?低低地咳嗽了几下,说道:“少小姐,?我还没问过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张蕊张了张嘴,?大风裹挟着冰雪飞入她的喉中,顷刻间便融化了,?她差点松了手,呛了两声,?总算是稳稳地托住了背上的人,这回她学了聪明,咬紧了牙关,?将字句从牙缝里憋出来,免得再吃一嘴的雪:“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像他那样,统率千军,镇守城池,只要气息尚存,就不会让外族来犯。”
她说完,又觉得这话像是孩童的呓语,忍不住想反悔:“军师听了可别笑话我。”
裴军师却丝毫没有将她这话当作玩笑话,语气很认真,问:“少小姐是想成为将军吗?将领的身份会将你永远束缚在镇峨,我原以为,以少小姐的脾性,会更向往镇峨外的天地。”
张蕊记起以前从安丕才和常锦煜那里听来的故事,什么“张双璧年少的时候放浪不羁”,什么“拎着一杆枪就**逃离了镇峨府”,什么“死活不肯回去”、“被五花大绑抓回去的”,她忽然觉得好笑,这风雪中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捱,连刺骨的寒冷都能够忍受了。
“这个啊。”她斟酌了一番措辞,回道,“可能我生来就觉得我应该接过他的担子吧。”
所以才想要张双璧的那柄溯水枪,所以才经常往军营里跑,因此还被他教训了好几次。
“除我之外,也没人能继承他的衣钵了。”张蕊说道,“如果漆哥身子骨不那么弱,以他的聪明才智,定能接下将领之位吧,如果妁姐不是在习武这方面全无天赋,以她的冷静谨慎,定能护镇峨百年安宁吧。只可惜,学到父亲枪法的人只有我一个。”
“说起来,我爹应该都没考虑过这回事,军师将我这番话当作胡言乱语就好。”
贴在背脊上的胸腔起伏了一下,张蕊意识到裴军师是叹了口气。
“少小姐能有这份心思,实在难得,我又怎么会将你这番肺腑之言当作胡言乱语?”裴军师的声音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断断续续、虚弱至极了,但是风声太大,张蕊根本就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顾专心地听他的话,“小女年纪比你大些,半年前已经远嫁他乡,我总是忧虑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若她能有你半分性情,我也不至于如此牵肠挂肚了。”
“只不过,背负起一城的性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前路漫漫,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说:“若你要成为将领,就要比其他人流更多的血汗,就要比别人经受更多的称赞与谩骂,就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东西,所有珍贵之物都比不上城墙上的那一面旗帜。”
张蕊抬眼望向阴惨惨的天际,敛去用来掩饰的玩笑语气,轻轻说道:“嗯,我知道的。”
费了一番口舌,裴军师似是有些倦了,声音都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少小姐,我有点累了,劳烦你这一路上的照看了,我暂且……休息一会儿。”
张蕊也不太好意思,很抱歉地回应他:“好,裴军师,等会儿到医馆了我再喊你。”
裴军师好像应了一声,好像又没有应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