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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席地而坐 (山水间间)


  聂秋又觉得,自己的那些犹豫都在一瞬间化为了云烟。
  他所喜欢的,是那个自负的,肆意的,无拘无束的,毫不退缩的方岐生。
  他们都不该被对方牵绊住脚步,不该因为对方委曲求全,不该为了对方而放弃追逐。
  若是剥去那些假惺惺的伪装,将真实的想法暴露出来,聂秋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是个思想正常的人,方岐生总说他有见血的怪癖,可聂秋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
  不断地流浪,追逐,向刺眼滚烫的烈日奔跑,最后死在半途,化为尘埃中微小的一粒。
  对于聂秋而言,对于侠士而言,这不是再浪漫不过的事情了吗。
  果然啊,他在心中喟叹一声,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瞒过自己。
  他想要找回失去的勇气和自由,又想将方岐生拘在身侧,只与他共赏这片刻的安稳。
  这天下哪有两全之事,聂秋想,他要做的只不过是认清内心深处的选择。
  他答应过步尘缘,答应过步尘容,答应过虚耗,答应过生鬼,就不该反悔。
  他应该坦然承认自己的恐惧,承认凡人面对天道时的渺小,承认生命的脆弱易碎。
  然后,坚定不移地,做他应该做的事情,去追寻田家的踪迹,去步家探寻那些隐秘。
  该做的时候就做,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如此洒脱,这才是聂秋想要成为的样子。
  聂秋无端记起一句早先听来的唱词,咿咿呀呀,百转千回,在他脑海中悠悠地回荡,化作春日里的第一缕风,吹融万千冰雪:
  我劝你休带怜香借玉心,顿忘步月登云志。
  幸好,方岐生也不是需要别人怜香惜玉的对象。
  上回他们分别的时候,是在霞雁城的城门,二人都各怀心事,连告别也干净利落。
  没想到,时隔两月,再和方岐生分别的时候竟然如此依依不舍。
  他这么想着,斟酌好用词,抬起眼睛,却恍然跌入了方岐生的眼底。
  聂秋顿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将手指探进方岐生的袖口,沿着皮革制的护腕摸过去,拨弄缠在他手腕上的红线,轻声说道:“你去了昆仑,记得谨慎行事,如果遇到什么情况,不要逞强,该抽身的时候就及时抽身……你知道,我回信可是很快的。”
  方岐生抬手揉了揉后脑的碎发,心想,这简直顺利得让他此前想的话都失去了作用。
  本来他是毫不犹豫的,可聂秋这个反应又巧妙得很,像柔软无害的猫伸出爪子在他心口上挠了一下,力度很轻,却将他那一腔藏得好好的留恋都勾了出来。
  魔教教主莫名地长叹一声,认输似的,又带着点咬牙切齿。
  他凑过去,和聂秋额头相抵,微阖了双眼,鄙夷着软得一塌糊涂的心脏,给出了回应。
  “好。”他说,“你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明·谢谠《四喜记·赴试秋闱》:
  “我劝你休带怜香借玉心,顿忘步月登云志。”


第170章 赴约
  镇峨朝北,?四周无高山阻挡,每当冬至时节,朔风南下,?寒流肆虐,直往人的骨头里钻,是几乎将血液都冻结的严寒,?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不会选在这种时候出门。
  很显然,温展行不属于聪明的那部分人。
  温家的家规严苛,是以,?他和“娇生惯养”这四个字没有半点沾边的地方。
  他自幼习武,?身体比寻常人要好得多,?但这也不代表他全然不怕冷。
  镇峨的城门高且窄,上面除了一面迎风而动的旗帜以外,没有任何遮挡,风大得出奇。
  温展行坐在矮墙的缝隙间,?风沙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拢了拢衣襟,?晃晃快冻僵的双腿,侧头打了个喷嚏,?暗自估摸着时间,?算来酉时应该也快到了,怎么那两人还没有来?
  他望着天际一端、被流云所遮蔽的日光,?明明是模糊不清的,可他还是觉得刺眼。
  于是温展行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视线,?解下绳扣,把剑横放在膝盖上。
  剑鞘是紫檀木所制,外薄中空,?他垂眼看了看,指节抵在剑格处,稍稍用力,将清阳剑向外顶出几寸,华光四溢,露出温润的锋芒,恰如杨柳俯首蹚入湖泊的苍翠色泽。
  “清阳啊清阳。”温展行边叹着气边说道,“你说,他们是不是不来了?”
  他不失望,也没什么好失望的,来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来了,那就说明魔教还没有腐烂到无可转圜的地步,一切还有得商量。
  没来,那就说明魔教确实是无药可救,他们二人也算不上什么善茬。
  念及此处,温展行眯起眼睛,握住剑鞘的手指渐渐收紧,指节处显出惨白的颜色。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他也没必要再手下留情了。
  武林盟主既然已经下了令,落雁门,刀剑宗,濉峰派,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可偏偏头顶上还有个巍峨如山峦的温家,不得已才将这份好差事交了出去,心里却都是不服气的。
  随后,温家三位弟子接令,其中就有温展行。
  正道与魔教对峙几十载,如今常锦煜被杀,方岐生登上教主之位,正道那头沉默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总得做出点举动了——比方说,看看这新教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展行一直都知道,正道和魔教之间有很多登不上台面的规矩。
  正道和魔教的冲突不断,彼此却有分寸,基本不会对门主或掌门一类的人痛下杀手。
  他再迟钝,也该看得出来了,正道的手下留情,点到即止,皆是有意为之。
  这哪里是派他们温家的弟子去铲除奸恶啊,分明是派他们去探一探口风,看看这个新教主和他师父常锦煜是不是一类人,如果不是,那就皆大欢喜,正邪两道可以维持平衡了。
  闹剧,简直是闹剧,都是群无可救药的疯子。
  温展行每想到这里的时候都觉得背脊发凉,正道到底将他们当作什么了?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吗?被魔教践踏的普通百姓又算得上什么?微不足道的吗?蝼蚁吗?
  这场精心伪造的闹剧又是演给谁看的,演给那些一无所知的世人吗?
  实在是太荒谬了,人命就好比易折的芦草,一场风波过去,不知又能蚕食多少血肉。
  他不能理解,也不想试图理解,道义自在他心中,其余所有皆为云烟。
  温展行在温家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弟子,所以他才能够成为三个接令人中的一位,温家向来竞争激烈,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其他两个接令弟子却表现出了很欢迎他的样子。
  原因,温展行自己也知道,那两个弟子兴许是觉得他脑子一根筋,好骗得很。
  清阳剑在指节的敲击下发出一声嗡鸣,清脆,悠长,如同凤凰啼鸣,直窜云霄。
  古人有云,敏于事而慎于言。
  那两个弟子,现在应该已经体会到这一点了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蝉,谁是黄雀,现在才有定论。
  回温家之后,如果长老和家主责备他,他就直接承认了吧,承认他确实对那两个人动了手,下了药,还绑了起来,他们压根就没来得及离开温家,马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温展行想,他必须,成为第一个见到魔教教主的人。
  他亲眼所见,亲身体会,孰是孰非,由他来定夺,无须他人指点。
  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魔教教主和右护法估计是失约了吧。
  温展行的指腹从剑柄处抚过,按在不断发出嗡鸣声的剑身上,将声音压了下去。
  “他们失约了。”他放柔了声音,咬字极轻,缓缓说道,“看来,你该饮的是血。”
  这字字句句中分明藏了让人胆寒的杀意。
  然而,温展行的话音未落,瞳孔急剧缩小,清阳“铮”地一声出了鞘。
  下一刻,惊雷炸响,撕裂风声,卷动冰冷刺骨的气流,死死地嵌入了城墙中。
  如果不是他的反应够快,那柄枪就该刺入他的血肉中了。
  枪鸣先至,而后有声音响起,慵懒困倦,拖长了尾音,傲慢又不屑一顾。
  “和剑说话?你是三岁大的小孩儿吗?”
  温展行的后槽牙猛地咬紧,缓缓斜过视线,看向来者。
  一身利落的侠客装束,未着任何饰物,柔顺的黑发盘在脑后,不染脂粉,眉黛春山,双眸微微眯起,眼角挤出两滴毫无用意的眼泪,边打着呵欠边向温展行走来。
  “张蕊姑娘。”温展行的眼神蓦地冷了下去,“你不会告诉我,其实你只是恰好路过吧?”
  张蕊随手擦去眼角的泪珠,拔出溯水枪,表情淡然,好像刚刚动手的不是她似的。
  然而她的话却毫不客气,带着十足的攻击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是你一贯的托词吗?温展行,我没有那个时间跟你废话,直说了,我确实是冲着你来的。”
  温展行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笑意,“魔教真是有天大的本领,和镇峨王都能扯上关系。”
  和这种人是解释不清的,只会越描越黑,张蕊索性就不接他这个话茬,只是问:“前几天,半夜里偷着往镇峨府里扔四书五经的、扔信的,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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