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伙和牟先智交头接耳地说了什么,牟先智朝方景行笑道:“那无事我们就先走了,改日再聊。” 他举了举手中的书,将银元放在桌子上,说道,“这个我就买了。”
这群人走了之后,给书店这方小地方空出一大块清净的地方来。方景行检查了抽屉和休息室,发现有一些翻过的痕迹,于是眉间的褶皱更深。他褪去脸上的笑容,从楼上的窗户望着这群人远去,待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缓缓地下楼。
不止楼上的行止书店,楼下的咖啡馆也是方家的。
他在咖啡馆找了个位置坐,带着口罩的服务生将菜单放在他的面前,轻声说:“是我疏忽了。”
“没有关系,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方景行猜测道,“今天徐致远是不是来过了?”
俞尧道:“是。”
“我说呢,苍蝇闻着肉的余味就飞来了,” 方景行点了最简单的黑咖啡,将菜单递回去,说,“暗地里盯着小少爷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多,他单单要防一个孟彻就已经殚精竭虑了。何况还有冬建树、金吉瑞…… 以及他商业上的对手,真是四面埋伏。”
俞尧转身去给他现磨了,说道:“你叫他千万小心,安全起见,我们这些日子就不再见面了。”
“好。” 方景行道,“我回来之前得到了一些关于你大哥的消息。他去了抚临,具体原因没有详说,他走之前有和你交代过吗。”
俞尧皱起眉来,说:“没有。”
“我们正在想办法联系他,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如果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嗯。”
“唉……” 方景行压低了声音,说,“近些年联合政府和外洋走狗在各地大肆造作,提到同袍会就发癫。一是因为政局确实要变天了,二是…… 我听说组织其实在联合政府埋了条致命的暗线,那人身份是最高机密,过去很多年了,连组织高层都没多少人知道。那人接触到的军事情报尽是机密,甚至绝密——连同袍会在北城的一战告捷都有他的功劳。去年淮市动荡、孟彻调任,就是因为联合政府那群庸人的木头脑袋终于转过弯来,开始查这条暗线了。”
俞尧曾经在狱里听牟先智说过 “淮市还有条藏着的大鱼” 之类的言论。他们已经到了宁可杀错也不放过的地步,“勾结同袍会”这条罪名自然而然成了一只毫不留情的屠杀令,落到谁的头上谁便难免杀身之祸。
这让俞尧不禁回想,他们这群人能逃过四年前的那一劫而无一伤亡,真的只是单纯靠着命大吗。
他默然不语,细细地思忖着。低下头的时候,方景行发现了他脖子后面密集的红痕,在衣领遮掩下若隐若现,于是正直地问道:“嘶…… 我们书店里有蚊子了?”
俞尧没反应过来,认真回道:“我没见着,应该还没有。”
“那就是别的虫子——这时晴时潮的鬼天气闷得屋子里发霉,梅雨再不过去书都要长虫了。” 方景行自个儿找到了自洽的逻辑,关切道,“休息室抽屉里有药膏,你待会儿往脖子后面涂些…… 你看给咬的。”
俞尧忽然明白,捂了一下后颈,立马反悔道:“…… 不用,是蚊子。”
方景行奇怪道:“不是还没有吗,怎么又赖回去了。”
俞尧瞎扯道:“在其他地方被咬的。”
“哦。”
提到俞尧后颈的位置,方景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徐致远,于是问道:“说起来,小少爷脖子到脊背上那条疤,当初伤口流的血把医生都吓着了,听说在医院缝了很多针。要不是小少爷年轻体壮,就在手术台上过去了。”
“他是徐家的独苗,而且救你算有情有义,徐镇平居然能对儿子下得去这狠手。李编都因为这事差点和他决裂。” 方景行摇头道,“也不知道徐镇平究竟是怎么想的。”
俞尧垂着的眼睫颤了一下,缀着些怅然,许久才吐出一个 “嗯” 字。
方景行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但说起话来总有一股老气,一开口仿佛手边要配杯茶叶或是枸杞才够味。他清了一下嗓子,道:“既然又说到小少爷了,那不可避免地,我们就得把上次慈善晚会的事情给总结一下了。”
俞尧:“。”
他稍微加快了磨咖啡豆的速度。
“俞先生,你平时做事稳重又理智,功劳很多。但我们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批评你得挨。” 方景行正经道,“慈善晚会我们安排了许多人去打断接头,而你的身份是最特殊的,非到迫不得已本不需要你来出手。可知道交头的人是小少爷之后,你却先行’冲锋陷阵‘了。我知道你们叔侄二人的感情好,你也想赶快见他,但也不用这么急。”
俞尧将咖啡摆到他的面前,试图让他停下分析,说道:“我只是觉得致远一定会发现不对劲,而如果他捉住的是其他人,他不一定会给予信任,我去和他解释最稳妥。”
“我们的同袍有那么多权威的自证的方式,小少爷要是一直不信那才是有鬼了。” 方景行小啜一口咖啡,撇着嘴一语道破,“你什么时候学会找理由了?承认又不是难事,你想小少爷就想了,我又不怨你想他。总结的意义在于让你下次不要再犯这样冲动的错误。” 最后又说教味十足地添了一句,“俞先生,你改悔罢。”
俞尧的咖啡堵嘴失败,或许真该弄杯红枣泡枸杞来才能起效。他只好揉揉眉心,发热的耳垂处像点了一滴红墨水,抿唇说:“是…… 我改悔。”
第92章 羊皮
裴禛向抚临出发前,先给吴苑塞了足够的盘缠,让她带着裴林晚先回老家去。
裴禛是医生,去抚临给人看病她自然也是支持的,只是他未曾提起何日归,让吴苑不由地担心起来。
裴禛不善与他人说愁,总是温善聪明的好人相,喜欢把事情都埋在心里。
于是裴禛出发之后,吴苑躲着做功课的裴林晚,独自静悄悄地去了徐府门口。那里虽然每天有清扫,但是已经没有人烟常驻。直到被铁门和清洁工拒绝在了府邸之外,吴苑才知道徐家已经搬走了。
吴苑在淮市本地只和保姆邻居相熟,从来都没有以裴夫人的身份去参加一些上流宴会,所以裴禛这个层级的人物只认得徐小少爷和俞尧。她只知道俞尧被陷害成杀人犯处了刑,其他的事情均不了解,也理解不了。
现在连小少爷她都找不到了,她孑立在偌大的房子前,双手拎着一个缝补了一角的帆布袋,里面装着打算送给徐致远吃新鲜水果。
吴苑望着街上路人、马车、汽车来来往往,对未知难以言喻的恐惧感不知不觉地漫上她的全身。她自从与裴禛结为夫妻,几年来一直全心全意地种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家。生活是一只安稳顺遂的茧,而苦心经营所用的 “田地”、“茧丝”…… 她的一切一切都来源于裴禛——她似乎比裴林晚更要依赖裴禛。如果没了他,她又要一无所有地回到黄土朝天的农地,把心血浪费在根本不会关心她一丝一毫的“亲人” 身上。
明明是晴天白日,吴苑的心中却潮湿得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合适地表达自己,赔着笑用衣服擦干净了几个橘子,塞到看守徐府的仆人手里。
就这样,她失落地回家去了。
……
抚临也被梅雨波及着,天凄凄惨惨地哭了好些日子,骄阳酷暑接着换岗,行人都像一群被涮了又烤的肉片,在抚临这盆大锅里浑浑噩噩地飘荡着。
路上随处可见被烘干的蚯蚓,还有些在树投下的阴凉里苟延残喘,可只要太阳在天上走半圈,炉火似的光换个角度,它们的死期就临头了。
裴禛落地时水土不服,但他作为一个常年穿白大褂的,自有处理方式,不至于上吐下泻好几天。他随身带了个五脏俱全的小急救箱,地方到了给老家和孟彻分别写了一封信。在宾馆小住半天之后,就去往孟彻安排的地方了。
面前的是一栋别墅,裴禛将孟彻的手写信展给看守,获得了进入的准许。有师傅在院子里浇花修草,嘴里也在嘀嘀咕咕地埋怨着这个天气。裴禛进入别墅之后表明来意,被女仆带到了高楼层,敏锐的他在走廊里闻到了消毒水和血的味道,皱起眉头观察四周——这是一座华丽得并不夸张的别墅,柜子上偶尔能看见几件日常物品,比如仆人粗心落下的鞋刷子,楼梯边的电话上方有一些写着标注和号码的纸条夹在相框里,生活气很浓,应该一直住着人,并不是匆忙腾空出来给人使用,或者专门用来办宴会的地方。
裴禛莫名松了一口气,女仆将他带到这里就不再往前踏足了,用手指了一个门,说道:“俞先生就在那里。”
裴禛道了谢,和从旁边房间出来的两位护士擦肩而过,无意间瞥到了其他房间里两个缠着绷带的病患。
看来孟彻让他来不仅是给俞彦治病那么单纯——他心里想着,走进了女仆指的那间房,在有些暗的光线下,见到了躺在床上的男人。他本不想惊醒病人,可上前去时男人似乎动弹了一下,裴禛以为他醒了,于是俯身轻声问候:“您就是俞彦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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