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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杀手 (Barrett)


  放平日,向其非会蹲一旁安慰,或帮忙递酒递纸巾,今天实在没精力。池衍人不在,凭直觉绕过沙发推半掩的后门,外面是墨绿铁皮围挡组建的狭长走道,尽头连接杂物间,廊灯瞎了几盏,挂在粗木横梁上摇摇欲坠,偶尔随电压忽闪两下。向其非脑子里埋雷达,朝终点小跑,像之前在火场,笃定对方就在某处,只是这次换池衍等待被拯救。
  刹不住车,门是撞开的。霉味冲进鼻腔,杂物间比想象中大,不开灯的话只能借漏光看个模糊。向其非在满地垃圾之间踉踉跄跄,摸索开关,终于重见光明。
  屋子当中随意放了两张落灰的破烂沙发,皮革坐出屁股印儿,扶手上有烟头烧出的窟窿。而池衍坐在东北角的一台主扩上,垂着头,手上有琴弦擦破的伤口,没抹掉的血珠干巴巴地凝成暗红血块。
  有多久没再见过这样的池衍?封闭、忧郁、隔绝。向其非对滂沱回归舞台的幻想此刻皆成讽刺。他谨慎靠近,又着急开口:“你先去把手处理一下......”
  从糟糕情绪中抬头,池衍仍强打精神跳下音箱找他汇合。向其非则跋山涉水,迈过重重障碍,踩过落灰的塑料包装,扶住手边的角钢架。架子不稳,晃晃悠悠,眼见要向后倒,池衍抬腿两步跨过来,把他拽个正着。
  向其非站定,鼻子发酸,谢天谢地,池衍没把他也隔绝在外,长征走个往返可不是他妈开玩笑。放下心人就松弛,好像一切就都能解决了,顺势前倾,习惯要往池衍怀里钻。却听见他问:
  “秦筝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南京市区近八百二十万平方公里,找一个故意出走的小孩并不太容易。
  演出场地邻近玄武湖,池衍跑去派出所报警。向其非心虚,自己要求沿环湖路找人。钱惠来懂他认路能力三级残障,怕人没找着再丢一员,只得认命跟后面哼哧哼哧地跑。夜里空气溽热,钱惠来跑几步就喘,边问:“这第三回 了吧?动不动进局子,你妈知道骂死你......哎你他妈慢点儿行不行?”
  向其非不想理他,闷头找人。先回酒店,又去过附近的快餐厅,路过还在营业的图书馆、游戏室,皆无所获。秦筝人间蒸发的本事毕竟师承高人。
  跑俩钟头,过午夜一点,精力耗尽,终于认命,俩人摊在马路边儿喝矿泉水。钱惠来嘟嘟囔囔,大意是你干着急有用?两条腿能他妈有监控找人方便?
  向其非发火:“我又没求你跟着……“池衍电话便打进来,剩下半句憋回肚子。
  “你在哪儿?”池衍问
  向其非紧张,心脏突突,朝周围望一圈,决定向钱惠来求助。
  钱惠来翻白眼:“湖西边儿。”
  向其非学:“……湖西边。”
  钱惠来继续:“挨着个码头。”
  向其非也继续:“挨着码头。”
  池衍沉默一会儿,不知是犹豫什么:“……小筝找到了,我在酒店等你。你先回来,我们再去接他。”
  向其非没多问,只点头说好。
  长跑终于结束,钱惠来直接躺平装死,但不忘安慰发小,“人都找着了,你高兴点儿行不行?他又不会怪你。”
  “你懂屁。”向其非耷拉脑袋,伸手拦车。
  酒店房间没锁,向其非轻手轻脚推门,见池衍正坐在床角,不开灯,巴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的诺基亚屏幕幽幽发白光。他凑过去贴池衍坐下,心里虚得很,谨慎提问:“小筝人在哪儿,现在安全了吗?”
  “嗯。”池衍没抬头:“监控里看见他出场地之后上了孟舒的车,刚才孟舒发了地址来。”
  向其非脑子里八百个问号,但心姑且放下了,起身就要行动:“那还不走?远不远?”
  池衍不答,合上屏幕,暗中摸索到向其非的手,不自觉收紧,掌心沁出冷汗。
  向其非没懂,地址都有了怎么还不快走?但他还是坐回池衍身边,树袋熊一样搂他一条胳膊,下巴放在池衍肩膀上,从他手里把手机接过来。
  屏幕上是一条短信:秦筝要去九公山,我们今天回北京,明天带他过去。你愿意接他就来这儿,你不来的话,过几天他跟我回厦门。
  向其非问:“九公山是哪儿?”
  池衍整个人泄了气,拽紧向其非的手:“……阿默在那儿。”
  愤怒自然率先冲上头顶。向其非顾不上弄清楚秦筝怎么和孟折柳认识,只盲目把电话拨回去。真狠啊孟折柳,他想,你不是对池衍有意思吗,这他妈是祖坟里带出来的世仇吧?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忙音只响一声,孟折柳迅速接起,“池衍?”他问,然后笃定道:“那小孩儿吧。”操,还挺善解人意。
  “你把小筝送回来。”向其非说,试图稳住语气:“不然我们报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折柳叹气,声音透过诺基亚变得呲呲啦啦,惹人厌,“这不是我的意思,懂不懂?我也只是碰巧在场地外面捡到他,你知道池衍这么多年从没……”
  手中的电话被人抽走,挂断,关机。
  此后至天光透亮,太阳刺穿狭小的窗户挤进屋子,两人再没多说过什么话。巡演路上,住宿不舍得花钱,隔音挺差,能听见隔壁阿闹也没睡,应该是和梁聪在房里吵架,摔东西快摔出个节奏。向其非偎着池衍,试图在嘈杂中共享他的焦虑和恐惧。偶尔也想别的,想池衍肩膀上去不掉的增生,想那夜在山上,他答应我的,让那些都过去,那么积极那么笃定——而现在,都他妈叫什么事啊。可偏又气不起来,他看池衍难过他就难过,甚至会想,要是有困难克服不掉那就不要克服,大不了我们俩找个山洞做穴居人,吃浆果野菜为生,解决不了的问题就通通逃避好了。
  但问题都还赖在原地,人生这游戏卡关也得硬着头皮打。可精神力敌不过生理疲惫,昨夜沿湖长跑的后遗症逐渐现形。向其非打哈欠,想趁昏迷前先买好回京车票,再放心补觉,比心大他可真世界第一。倚在床头点开购票软件上下扒拉,选了合适的班次,付完款弹提示,卡里还剩两百来块钱。头疼,睡醒还得想想怎么开口管单乃馨要。
  “困了?”池衍终于开口,“困就先睡。”
  “你也睡一会儿吧。”向其非揉眼睛,有点不安也有点不好意思。
  “不了,你睡吧,”池衍摇头,“我睡不着。”
  向其非把被子拉起来挡住下巴,“那……我先睡一会。”又把购票页面翻出来给池衍看,“我买好下午的票了,你到时间要叫醒我。”
  池衍捞起遥控器开制冷,摸他的头发和额头,向他道晚安。
  等再睁眼,整个屋子仍然阴沉沉,时间似乎不曾流动。窗口本就不大,还被窗帘遮得严丝合缝。向其非起床惯性摸手机看表,挥半圈手臂,什么也没摸到,手机不在,池衍也不在。
  下一秒就精神了,脑神经终于联通,“池衍?”向其非试探着出声,此刻心率高到可以直接喊急救,我操不是吧,他就这么把我扔这儿?翻身起来,眼睛不适应黑暗,找不到拖鞋险些急疯。光脚下地,抬腿就踹上一只箱子,疼得抽抽,这才冷静,黑暗之中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安心且忐忑,两种相斥情绪如何融洽地交织在一起,向其非不是很懂。他摸到开关,在光线涌入同时闭上眼睛,暗自许愿一定得是池衍啊。待适应了光亮,看清对方正蜷在角落的沙发椅上。他的身份证连同手机一起,都被池衍攥进手心。而池衍目光茫然瞥向地上泛黄的地毯,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任思维浮空,似乎在等待一个时机坠落。


第48章 逃离
  从昨日至今,池衍不知道自己保持如此混沌并清醒的状态有多久了。
  对面墙上挂着钟,看不清时间,只能听秒针滴答,随向其非趋于平稳的呼吸抻长或折叠。向其非重度空调依赖,但睡相算老实,夏天也爱把半张脸埋进被子,头发蹭着他小臂像挠心窝。池衍伸手碰他的脸,可初步确认冷气生效,露在外面的皮肤凉飕飕。觉得痒,向其非便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正巧抓住池衍的小指。人没醒,但在梦里勾起腼腆的笑,就再不松开了。他手心是暖烘烘的。
  以往只是看见他,池衍就能抹平多半烦躁与焦虑,今天也不大奏效。昨日演出,自发的仪式像诅咒,反复提醒他别想逃。方才孟舒没来得及说完的话,也应该是要替秦筝控诉。打从葬礼之后远远看过一眼立碑,池衍便再也没往怀柔方向去过,像故意把陵园选得尽可能远,好多出一个逃避的借口。他无法允许自己跪在秦之默的面前痛哭,以此来求得原谅。他只觉得这样的自己卑劣。
  池衍不瞎,他知道孟舒和向其非不对付,但至今保持联系,除赚钱,还因当年孟舒前前后后帮过不少忙,并在那段时间里和秦筝迅速熟络起来。孟舒性格很怪,秦之默还在时,他常隔三岔五撒泼耍赖,明目张胆干出钻进休息室当众给池衍朗读情书、整束整束玫瑰直接寄去后台的烂俗事,要么偶尔跟狐朋狗友喝酒喝进医院洗胃,隔天打电话来哼哼唧唧要池衍去看他。但也仅限于此,他这些事儿只在人前干,造出一个刻薄的假壳儿,人后其实相当忸怩,真再进一步自己也怂。刚开始秦之默烦他,后来摸清脾气也就习惯了,有闲心时还会把他送来的花插进玻璃瓶里,好让它们能多活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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