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许季珊挑眉,蓦然抬手指向门外,话里带着咬牙切齿的阴狠。“倒不如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各过各的,也犯不着水老板每天吊着个脸色给我瞧!”
水玖几乎不敢置信,死死地瞪着许季珊。片刻后,默然起身,一撩月白色长衫,头也不回地冒雨冲出去了。
63、63
◎“你我也算好过一场”◎
水玖冲出客栈后,许季珊立即就后悔了。
掌心伤口疼得厉害。
他摊开手掌,见先前裹入皮肉的沙子与玻璃渣还嵌在肉里,忍不住咬牙嘶嘶的抽了口凉气。刚才话赶话,他怎么就把人给赶出去了?
许季珊懊恼之极,抬手,啪,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也顾不得整理伤口,立即也冒着雨再次冲出客栈。
“水老板!水老板——”
许季珊边跑边大声呼喊。
水玖遥遥地在前头雨巷里其实已经听见了,却坚决不回头。他历来最防着的就是许季珊待他忽冷忽热,有朝一日,会将他弃若敝履。如今却也不用等日后了,眼下,这人就已经在赶他走了。
他没来由还要死皮赖脸的留在许家做什么!
水玖心头愤恨,分明瞧见许季珊从街面追过来,却一闪身躲进了僻静角落里。旁边有几个鸡笼子,荒年人不饱腹,笼子里的鸡早就叫人吃了。空荡荡的大竹篾笼子足可吞下半个人,水玖便藏在鸡笼子后头。
几个高高的笼子堆起来,许季珊从他面前擦身而过,愣是没看见他。
水玖约莫躲了半刻钟,浑身叫雨淋的透湿。见许季珊果然不再回头了,便掸了掸身上湿重的雨水,一扭头,往夜色更深处走。
今夜这场拌嘴来势汹汹。直到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水玖蓦然弯下腰,双手按在膝盖头,大口喘气,这才发现出门时居然忘了换鞋。当时他赌气穿着软底布鞋就冲出来了,在泥水里拐弯抹角地走了许多路,如今脚背高高肿起,大约是扭到了。
也不晓得刚才梗的是什么劲!
水玖微喘着气,靠墙壁站好,用手轻轻一按,左脚脖子上顿时凹下去一大块儿白印子。手指拿开许久后,那块凹印子才弹起。
坏了,怕是走得没知觉了。
他望了一眼依旧淅淅沥沥落个不停的冬雨,全身又冷又湿。想着,在这万年县,除了许季珊这帮人以外,他唯一认得的也就只剩下栓子了。
到了夜里十点多钟的时候,水玖犹豫再三,终于拍响了白天拴子带他来过的那所宅院的门。
“谁啊?”
里头有大. !刀拔出鞘的声音。
水玖忙压低声音,哑声道:“是我。”
“是箬华先生嘛?”栓子匆促地跳下地替他开门,见他浑身湿透了,吓了一大跳。
水玖却连连摇手,道:“不妨事,我先找个地方换身干净衣裳。”
冬夜湿寒,水玖湿的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与许季珊怄气,跑出来时只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眼下不仅是湿,还冷得直打哆嗦。
栓子忙不迭将木桶放满热水,又替他准备了热乎乎的大碗茶,招呼他:“赶紧歇着,仔细别冻着了。”
“没事儿,我睡一觉就好。”
水玖送走栓子,赤. !条条地泡在木桶里,扬起皙白颀长的脖颈,微微地叹了口气。他眼下回过神来了,也晓得客栈里许季珊不过是一时气话,可他与许季珊之间的联系这样脆弱,总有一日,会色衰而爱驰。与其赖到那天他再被人扫地出门,倒不如眼下就此割开的好。
水玖自认为是想通了,接下来的日子,他再也没主动想起过许季珊。
白日里,水玖与栓子他们一起磨练兵器,商讨进城后迎接云先生的事儿。另外他又多了个雅好,开始兴致勃勃地研究地图。
按照地图上的线路,他们这伙义军分支从冀北攻入首府,应该兵分几路、怎样入城?
如此这样,也就过去了七八天。除了偶尔午夜梦回会不自觉地惊醒,睁眼仿佛看见许季珊仍在暴雨中狂奔、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外,水玖觉得他和许季珊之间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到了第十一天的时候,水玖掐算着日子,估摸许季珊已经取道冀北出海回南洋去了,这才慢悠悠地装作不在意,对栓子道:“咱们在冀北城也待了这许久,云先生可有什么消息来?”
“靖西府那头已经打下来了,正在渡黄河。也快了吧?”栓子知道的消息也有限,挠了挠头,又欣欣然道:“宁大哥大概会带人做先锋部队,先到冀北城来与咱们会合。”
“啊,宁济民也来。”水玖微沉吟着,修长手指轻敲桌面。“等他来了就好。”
如今战后的冀北城百废待兴,商铺基本都已经被查封完了。水玖在某天下午,故作不经心地独自一人去了趟霞飞路。他离开冀北城前,曾听一位黄包车车夫说,霞飞路就要铺上柏油马路,到时候这车轮子碾上去可就顺畅了。可眼下大约是战事搅局,霞飞路的柏油马路仍是坑坑洼洼,施工只进行了一小半。
他索性再绕道,去看了趟百乐门。昔日天上人间的百乐门如今门可罗雀,就连常年旋转着的霓虹灯也早就熄了。
水玖惘然地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有德胜班子那边。说起来,他也有大半年没去望过了。
可没想到,等他寻到明生剧院时,剧院里头一片荒凉。出将入相的帘子依然飘着,满地狼藉,一地瓜子壳和黄铜的子. !弹. i壳。
不晓得这里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祸事。
水玖怔怔然地一个人站在戏台子上,耳内似乎依稀仍有锣鼓声喧天,张眼却见不到一个故人。不晓得多久,他突然跳下戏台,急匆匆出门叫车赶往昔日德胜班子驻扎的地儿。去了那儿,隔壁一个出来晒尿布的年轻妇人望着他犹豫道:“……水老板?”
“喛!”水玖应了一声,语气欣欣然多了些许希望。“这位大姐,可晓得德胜班子搬到哪里去了?”
“嗐,这年头还有什么戏班子待的地方?”年轻少妇啪啪啪,将尿布晒在晾衣绳上,抖了抖,头也不回地对他道:“德胜班子早就解散了,在右旗将军刚进来那会儿,班主听说就已经去乡下养老去了。”
“……噢,原来都不在了。”
水玖怅然若失,别了那个年轻少妇,最后在街上瞎转悠。天快擦黑的时候,他突然间想起许季珊在这冀北城中也有商行,那人回南洋去了,依那人的脾性,怕是铺子商行也都关门了。
但他就是想去看一眼。
水玖顺着脚,随意地走,沿途见到的米行茶铺大多关了门。有一家米行瞧着似乎像是许季珊曾经待过的地方,只是门口贴了大字封条。
水玖吊儿郎当靠在被查封的店铺门口抽烟,依然是棉布长袍,依然利落平头。街面上闹嚷嚷的,依然在喧嚣暴动,旗帜横幅乱飞,有人声嘶力竭地在演讲。
云先生确实就快进城了。
水玖最后将洋烟碾灭在布鞋底下。他自小唱戏,按理说不该抽这洋烟,毁嗓子。但是眼下这大半年,他心绪越来越繁乱,抽烟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从前么,还小心记着只抽两口、不进嗓子,怕将来有一天混不下去了,还得重拾戏班这个行当。
可如今……
水玖懒洋洋地离了这家疑似许季珊待过的米行。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天色忽然间黑下去。街上有人正在敲锣,喊道:“天黑啦,小心火烛!”
这是市井生活,倒是比唱戏的曲词儿更热闹。水玖驻足静静地听了会儿打更人的敲梆子声,又抽了支洋烟,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到了与栓子他们的聚集地。
这个年过得乱糟糟。到了除夕夜,水玖与栓子等二三十个汉子聚在一起吃了顿大锅饭。席间都说是等到新年的鞭炮声一响,云先生就该入城了。
众人兴致高昂,水玖被压着劝酒,也多喝了几杯。当天晚上倒头睡在铺盖卷里头,他再一次又在似梦似醒间见到了许季珊。
这回许季珊却是一身洋人派头,穿着三件套西装,鼻梁上架着茶晶墨镜,眼睛看着前方。
水玖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只见到涛涛翻涌的海浪。
“你当真要回南洋?”
半梦半醒间,水玖听见自己的嗓音飘出去。
许季珊淡淡地笑了一声,话语十分寒凉。“本来是要带你一同去,过富贵好日子,你不肯,那我也没法子。”
许季珊的身影在黑天黑海中看得模糊。
水玖下意识倾身向前,想瞧的再清楚些,冷不丁许季珊就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蜜蜡色大手来摸他冷白的脸皮。“水老板!”
呼吸声灼热。
水玖陡然一惊,在梦中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始终也不醒,只能眼睁睁见着许季珊那只大手一路往下瞄。他促急地喘气,到了最紧要关头,许季珊却停下来,嘿嘿的笑了一声,笑声十分下流。“你我也算好过一场,只可惜,没到得了头。”
许季珊说着哈哈大笑,拍手在黑色的海浪中遁去不见。
“啊——”
水玖张开菱角唇,尖叫了一声。睁开眼,黑黢黢的屋子里头就连灯都没点,只有他坐在湿漉漉的被子里头,一瞬间觉得自家那颗心砰砰砰,跳的就像是要造了反。
门板上突然有人拍门。
水玖待心绪稍微平静了些,将被子遮盖好,下了地,人抵在门板后头,谨慎地问道:“谁?”
“是我,栓子。”
水玖将门拉开条缝。栓子立刻闪身进来,拉着他的手,声音亢奋至极。“来了,云先生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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