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知道,这个条件看似过分,其实很有分寸。他若真要手刃仇敌,必要叛出度厄,在那之后,他本就不知该往何处,来太平山庄,反而是为他找到一个归处。
他对太平道人点头:“可以。”
太平道人给了他八个名字。
玄真至今都记得自己听见那八个名字时的感受。
一个叛出血刹宫,身受重伤的前圣女,和一个尚在襁褓之中,根本不记事的孩子。他们八个人,堂堂八侠,八个家族,聚在一起来杀他们。
他一个个地找到他们,听他们义正辞严地说着自己为民除害,再一个个地杀掉他们。
他记得自己踏入的最后一个地方,和今天这处挂着一样的牌匾,明月山庄。
曾经的山庄主人叫吴惊鸿,他是八个人里唯一犹豫过的人。他在看到玄真时,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请他像饶过其他几家家眷一样,饶过吴家除了他以外的人。
玄真同意了,然后一剑杀了吴惊鸿。
第113章 相仇
带着这样不美丽的回忆,?石玄来到明月山庄门前,对着两个守门弟子求见谢连州。
其中一个弟子刚想说些什么,另一个弟子便打断他的话头,?对石玄道:“不知侠士名姓?”
石玄看着牌匾,神情恍惚:“在下姓石名玄。”
话刚出口,他便意识不对,?若在其他地方,石玄这个化名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随意二字罢了,可在明月山庄,这个名字化与不化几无区别。
当日他手刃吴惊鸿,吴氏妻子抱着孩子匆匆赶来,跪在丈夫染血的尸体旁大声哭嚎,丝毫不怕引起玄真注意,?甚至希望他把她和孩子一起杀了。
玄真没有动手,?既因为他本就没打算杀掉八侠的家眷,?也因为他答应过吴惊鸿饶过他的家人。
吴氏妻曾用那样充满恨意的眼神看他,告诉他今日不斩草除根,?来日必然后悔。
可玄真那时早已心如死灰,最后一点支撑他走下去的仇恨也因屠尽八侠而无处可寻,?有人恨他,对他来说竟不是一件坏事,?那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对吴氏妻道:“想要报仇,便尽管来吧,多少年我都等得。”
吴氏妻问:“你到底是谁!”
雀惊枝从不将他的事假手于人,寄出去的那封信几乎无人知晓,若非重伤难愈忧心未来,?想到托孤,这些人连度厄寺都不会知道,更不要说知晓他到底是度厄寺中的哪一个弟子。
玄真已经叛寺,不可能再用寺中名号为其抹黑,可他有记忆起便在寺中,从未有过俗家名字,一时竟有些茫然。
恍然之中,他想起雀惊枝刻意调笑于他,娇声娇气地念着什么“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一时便脱口而出:“石磐,我叫石磐。”
他看见那个女人深深记住他名字的样子,毫不意外她往后也会让她的孩子记住他的名字,直到他们能亲手杀死他的那一天。
而在他灭了八侠之后,他从前身份到底暴露,江湖人士多少有所风闻,不少人知晓他是八部天龙中的玄真,他想这些一心报仇的人应是其中之一。
石磐,玄真。
或许庄中主人听到石玄这个名字就能反应过来。
可石玄没有逃,他有些厌倦这一切,若能在今日得到了结,或许也好。
守门弟子通报后客客气气地将石玄请入庄中,石玄跟着庄中弟子走到正厅,看见上首坐着一个美貌少女,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双眼呆滞无神的俊秀少年,厅中其他弟子看到他入厅后便立刻离开,不一会儿,厅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石玄已经记不得吴惊鸿与他妻子的样貌,眼神在吴怀璧二人脸上一转而过,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吴家子女。
石玄道:“看来谢少侠不在此处。”
吴怀璧看了一会儿石玄,在座椅旁按了什么,三面通透的大厅突然降下石墙,整个正厅都变得昏暗封闭起来。
石玄看向吴怀璧,心想这大抵就是吴惊鸿和吴夫人的孩子了。
吴怀璧冷笑一声,道:“你倒大胆,顶着这样的名姓和样貌也敢来此,真当我明月山庄后继无人吗?”
对于石磐当年样貌,世上或许没有比吴怀璧记得更清楚的人,她小时就连练功的木人上都贴着石磐的画像,如今就算他沧桑老去,做了微微修饰,她还是能一眼认出。
石玄只问:“你是吴惊鸿的女儿?”
吴怀璧不答,从腰间直接抽出银月软剑,眨眼之间便送到石磐面门,速度快到令人以为自己眼花,依稀间只能看见动作残影。
她几乎是明月山庄最强的人。
而她苦练十多年,为的就是杀死眼前这个人。
她不在乎他为什么来到此处,也不在乎此刻杀死他会有什么后果,她只知道,这个人既然来了,就别想再走!
吴怀璧手中长剑杀气愈发凛冽。
她听见阿育大喊:“怀璧,让我帮你!”
没有她的允许,阿育不敢插手,即使再焦急,也只会在场边打转,有时还会捶打伤害自己。
吴怀璧不想让他插手,可她眼前又浮现母亲直勾勾盯着她的画面,耳畔响起她饱含恨意的话:“让他的孩子死在他手中,或者让他被自己的孩子亲手杀死!这才是复仇!这才能抵消他对我们做下的恶事!”
“你来……”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她嗓子中憋出来的,干涩得吓人。
阿育从腰间抽出与吴怀璧手中软剑十分相似的银蛇软剑,径直向石玄后心攻去,除却明月剑法中最为关键的一式内功与几个招式外,他和吴怀璧学的功夫是一模一样。
石玄被两方夹击,除却最开始时有些慌乱,后来便游刃有余,不落下风。他不需要在他们跟前隐藏自己度厄寺的武功,打起来自然更加容易。
石玄问吴怀璧:“那些度厄弟子都是你抓的?”
吴怀璧的软剑被他一掌劈回,咬咬牙弯身躲过,又飞快反身刺回,恨道:“是我又怎么样!”
石玄躲过吴怀璧一剑,又险险避开阿育偷袭,继续道:“你杀了他们?”
吴怀璧道:“这就要你去阴间自己问了!”
她大喝一声,朝石玄攻来,石玄如常一躲,再抬首时已然不见吴怀璧踪影,反倒看见那个少年,身后的剑却未断,甚至变得越加刁钻。石玄恍然,两人竟是换了个位置。
莫非里边有什么奥妙之处?石玄愈发注意起来。
他发现,少年与吴怀璧的功夫在伯仲之间,单论天赋,或许还略有胜出,从他出招收招与应对速度都能看出一二,只是那些威力巨大的阴损招式他一个没学,这才有时不如吴怀璧。
而两人主攻位置一换,在吴怀璧杀死石玄的可能增大的同时,少年被石玄杀死的可能也变大了。
好几次,他甚至觉得吴怀璧在利用攻势将少年送到他手下。她想借他的手杀掉这个少年?
石玄决定试探一番。
他一改方才留手的打算,出了至刚至阳的一拳,若真落实在少年身上,至少要掉他半条命,而剩下半条就在他紧接着挥出的右手上。
身后的软剑停了一瞬。
吴怀璧好像是真心想要他杀死这个少年的。
就在石玄思索的时候,吴怀璧又改变了主意,长剑快到出乎石玄意料,几乎超越了她先前挥的每一剑,为了救下这个她本来想杀死的少年。
真奇怪,石玄心里想着,面上却自然而然地做出被剑逼退的样子,当然,事实上他这次也确实是被吴怀璧逼退的。
小姑娘十六七的年纪,已经能使出这样犀利的一剑,将来必定不得了,年轻一辈里,她也算是翘楚。
当然,如谢连州这种,已经不用和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郎论资排辈,他该争的,兴许是整个武林的天下第一。
石玄微微走神,待他回神,两人又变了模样,这回吴怀璧专给少年创造机会,存心想让少年的剑扎到石玄身上,有时甚至愿意放弃一些自己出剑的机会。
奇怪到石玄无法视而不见,他突然很想知道吴怀璧为什么这么做。
石玄心神一动,收起硬气功夫,装作旧伤复发,反应不及,让少年在不痛不痒的地方刺了一剑。剑刚入身,便又催起硬气功夫,让它如遇铁板,再不深入,同时双手震断软剑,让少年无法从剑感中察觉不对。
做完这一切,石玄倒在地上,捂住伤口,做出重伤模样。
少年看了自己手中断剑一眼,走向吴怀璧,道:“怀璧,剑给我,我杀了他。”
吴怀璧看着他,手放在软剑上,几乎要递给阿育了,却又猛地收了回来,下意识后退一步,对他道:“我要自己杀,你知道密道怎么开,现在就走,回你的房间去。”
阿育道:“我……”
“走!”吴怀璧不再看他一眼。
阿育不甘心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
直到密道再次合上,吴怀璧才拿着剑走向石玄,道:“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在你死前告诉你。”
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石玄,显得那样高高在上。
“你的孩子没有死,他叫阿育,他刚刚拿剑捅了你。”